当我们在佛前低首,目光所及是那静穆的造像,而心之所向,应是那造像背后浩瀚无垠的性空之海—那里,方是真正不生不灭的故乡
石窟幽暗,一豆灯火摇曳不定,映照着匠人专注的面容,他手中凿子轻巧地落下,石屑如微尘般簌簌飘落,金箔在凿尖剥落,仿佛时间也为之屏息,一尊佛像的轮廓在石壁深处渐渐清晰,眉目间似有悲悯流转,唇角微扬,仿佛含纳了世间所有悲欢离合的深意,这具象的庄严背后,却深藏着一个令人深思的悖论:佛陀曾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为何后世却以万千形象,将“无相”的佛陀塑成金身石胎? 佛教初兴,佛陀涅槃后数百年间,信徒们谨遵“不立偶像”的训诫,仅以菩提树、法轮、足迹等象征物寄托追思,人心终究需要具象的依凭,当大乘佛教兴起,强调“方便法门”与菩萨救度,那不可言说的“空性”便有了在人间显形的契机,在希腊化艺术浸润的犍陀罗,佛陀的形象首次被赋予人的形体——高鼻深目,衣褶如流水垂落,宁静中自有超越尘寰的肃穆,这不仅是艺术的交融,更是“空性”借由有形的“色相”向众生敞开慈悲之门。 佛教造像的演变,实为一部“空性”在人间寻求表达的历史长卷,北魏云冈石窟中,昙曜五窟的巨佛威严雄浑,那既是佛陀的象征,亦暗含“皇帝即当今如来”的政教隐喻,使无形的佛法与有形的皇权在石壁上奇妙交融,及至盛唐,龙门卢舍那大佛那俯视众生的微笑,已臻于“寂灭为乐”的圆融之境,那微笑穿越千年,无声诉说着对世间苦难的终极超越与抚慰,而唐代菩萨造像,璎珞华美,体态丰腴,如水月观音般自在斜倚,佛国净土的美好愿景,已悄然化为可触可感的尘世向往,敦煌莫高窟现存彩塑两千四百余尊,其风格流变,正是佛法真谛在不同时代人心镜面上的生动映像。 造像本身终究是色相,是“指月之指”,礼拜者若执泥于金身宝相,便如《金刚经》所警醒:“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禅宗更是高扬“劈佛烧火”的峻烈,丹霞天然禅师冬日焚木佛取暖的公案,直指心外无佛的究竟,这并非对造像的否定,而是对“借假修真”的深刻洞察——佛像如舟筏,渡河之后,便当舍筏登岸,造像存在的终极意义,在于引领礼拜者超越这有形的“相”,去体认那无形无相、却又涵容万有的“空性”本体。 当现代技术洪流裹挟一切,数字成像与3D打印正重新定义“造像”的边界,虚拟佛国在VR中展开,AI算法甚至能“创作”出前所未有的佛像形态,当佛的“色相”可被无限复制、随意修改时,其承载的神圣性是否正被悄然消解?这技术奇观,恰如一面明镜,映照出我们时代的精神困境:在符号泛滥中,我们是否比古人更易迷失于“相”的丛林,而遗忘那需要澄澈本心去观照的“空”? 佛寺深处,一尊古佛静坐,金漆斑驳处露出泥胎本质,一位老僧合十礼拜,目光却穿透塑像,投向无尽虚空,那一刻,佛像的“有”与佛法的“空”,礼拜的“形”与觉悟的“神”,在此圆融无碍,造像艺术,正是人类以有形之手,触摸无形之永恒的伟大尝试,它提醒我们:所有庄严色相,终为指月之指;而真正的光明,不在金身璀璨处,恰在穿透表象、照见自性本空的那一瞬觉醒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