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海无涯,而觉性正是那慈航。当我们不再奋力划桨对抗波涛,而是看清海水本空,那舟,那海,那航行的人,便在一念觉照中,融入了无边的澄明
当欲望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我们本能地筑起堤坝,试图以“断舍离”的意志力去围堵它,这看似坚固的堤防,却常被那无孔不入的贪念悄然渗透,佛法以“贪”为三毒之首,其警示如晨钟暮鼓,可我们是否真正理解这“贪”字背后那深邃的智慧?那智慧并非教我们与欲望为敌,而是揭示一个令人惊觉的悖论:我们奋力抵抗贪欲之时,是否正悄然贪恋着“不贪”的幻象? 贪欲的形态,在当代社会早已超越了原始生存的边界,如藤蔓般缠绕着现代人的灵魂,我们被裹挟在消费主义的洪流中,购物节如狂欢的潮汐,一次次冲刷着理智的堤岸,多少人曾于深夜,在电商平台琳琅满目的商品间游荡,手指无意识地滑动,只为填补内心那难以名状的空洞?当包裹堆积如山,短暂的满足感转瞬即逝,留下的却是更深的匮乏与焦虑,这无休止的追逐,恰如《法华经》所警示的“火宅”之喻——众生沉溺于“贪等烦恼”的熊熊烈火中,却浑然不觉其灼痛,我们不断追逐,却不知那被追逐的,不过是欲望投射出的幻影。 面对贪欲的灼烧,传统智慧常诉诸于“断”与“舍”,我们以“清心寡欲”为圭臬,试图以意志的利剑斩断欲望的藤蔓,这奋力压制的过程,是否悄然落入了另一重陷阱?《维摩诘经》中天女散花的公案如当头棒喝:当花瓣飘落,菩萨们因其心无分别,花不沾身;而声闻弟子们因执着于“不染”的念头,花反着其身,这精妙的譬喻直指人心:当我们执着于“不贪”的念头,奋力排斥贪欲时,那“不贪”本身,不正成为一种更隐蔽、更顽固的贪着吗?我们憎恶贪欲,却贪恋着“无贪”的清净境界,这何尝不是一种微妙的“贪”?恰如禅宗所言:“起心除妄,妄转更深。” 那奋力压制贪念的意志,本身已悄然成为新的执着,如无形的绳索,将我们束缚得更紧。 佛法智慧的高妙,在于其超越二元对立的“不二法门”,它并非教我们与贪欲为敌,而是引领我们洞穿其虚幻本质。《心经》的箴言如金刚利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贪欲所执取的对象,无论是物质、情感还是某种境界,其本性皆空,并无坚实不变的自性,我们贪恋的,不过是心中所投射的幻影,正如《金刚经》所揭示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当我们真正体认到贪欲对象的空性,那强烈的占有冲动便如阳光下的朝露,自然消融,这并非消极的虚无,而是勘破幻象后的真正自由——不再被贪念的浪涛所裹挟,亦不必在“不贪”的堤岸上徒劳挣扎,如同古人所言:“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第三重境界,贪欲本身亦可成为觉悟的契机。 如何在贪欲生起的当下,实践这“不二”的智慧?禅宗“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的公案提供了朴素的答案:在觉照中自然应对,当贪念如云生起,不必惊慌抗拒,亦不必随波逐流,只需以清明的心去观照它,看清那贪求之物的虚幻,也看清内心那份攫取之力的生灭,正如永嘉禅师《证道歌》所唱:“不求真,不断妄,了知二法空无相。” 在超市货架前,当对某件非必需品的强烈占有欲升腾时,不妨暂停片刻,深深呼吸,问自己:这份渴望背后,是真实的需求,还是填补空虚的冲动?看清它,不迎不拒,那份冲动便可能如云消散,或至少失去主宰你的力量,此即《坛经》所言的“于念而无念”——念头生起,却不被其系缚。 敦煌壁画中“割肉贸鸽”的故事令人动容:尸毗王为救被鹰追捕的鸽子,甘愿割下自身血肉置于秤上,欲与鸽重相等,割尽全身血肉,秤仍不及鸽重,直至王举身欲上秤台,这则寓言以极致的方式,揭示了贪欲的荒谬本质——我们永远在追求那个“足够”的刻度,却不知自己早已是那承载万物的秤本身,贪欲的追逐,恰如尸毗王割肉,永无餍足,直至耗尽自身。 佛法对贪的洞见,绝非消极的禁欲主义,而是指向一条在欲海中自在航行的智慧慈航,它不要求我们逃离这充满诱惑的红尘,而是教导我们如何在其中保持觉性,勘破幻象,当我们不再与贪欲为敌,亦不再贪求“不贪”的圣境,方能在每一个欲望生灭的当下,照见那如如不动的本心,诚如古德所言:“荆棘丛中下足易,月明帘下转身难。” 真正的超越,不在深山古寺的逃避,恰在超市货架的抉择之间,在每一次欲望翻腾时那刹那的觉照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