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山,从丁青到昌都的朝圣路
丁青的清晨,天光初露,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肃穆的清凉,我走出旅店,只见缕缕青烟正从家家户户门前袅袅升起,那是煨桑的烟霭,带着松柏的清香,在晨曦中升腾,仿佛无声的祈祷,飘向天空深处,远处,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山巅上经幡猎猎作响,在风中翻飞,如同无数虔诚的双手在风中合十,丁青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空气,都浸染着信仰的庄严气息,仿佛整个小镇都在屏息凝神,准备迎接一场神圣的仪式。
丁青的孜珠寺,正是此行朝圣的第一座圣殿,寺庙依山而建,殿宇层层叠叠,如同悬挂在峭壁之上,直插云霄,恰逢寺中举行金刚舞法会,我得以一睹这古老仪式的震撼,舞者头戴狰狞面具,身着五彩法衣,在法号低沉而悠长的鸣响中,踏着古老而神秘的节奏起舞,他们赤足踏在冰冷石板上,每一步都沉稳有力,仿佛踩踏着尘世的虚妄,面具上獠牙怒目,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那并非恐吓,而是降伏心魔的象征,舞者旋转腾挪,衣袂翻飞,动作中蕴含了千年的力量与智慧,我凝视着一位老僧人面具后露出的眼睛,那眼神深邃如古井,平静中却仿佛蕴藏着整个宇宙的波澜,那一刻,我恍然明白:金刚舞并非娱人耳目,而是以身体为法器,以舞步为经文,在天地间演绎着佛法的精义,在无声的律动中,将信仰的种子播撒进观者的心田。
离开丁青,车子驶入怒江大峡谷,公路如一条细线,缠绕在陡峭的山体上,一侧是壁立千仞,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怒江峡谷,江水在谷底奔腾咆哮,发出沉闷而持续的怒吼,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古老叹息,车子在狭窄的盘山路上小心翼翼地行驶,每一次转弯都令人屏息,就在这险峻之地,我竟与朝圣者不期而遇,他们三步一叩,五体投地,额头因无数次触碰地面而结着厚厚的茧印,衣衫沾满尘土,眼神却澄澈坚定,映着高原的阳光,一辆满载的卡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卷起漫天尘土,而卡车驾驶室里,司机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却轻轻摇动着小小的转经筒,口中念念有词,车轮滚滚向前,经筒悠悠旋转,现代的速度与古老的虔诚,在这条通往圣地的险途上并行不悖,各自书写着对信仰的诠释——原来朝圣之路,并非只有匍匐的肉身,更有那无论身处何方都朝向圣地的灵魂。
终于抵达昌都,强巴林寺的金顶在高原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步入寺院,最吸引我的是那闻名遐迩的辩经场,年轻的僧人们身着绛红色僧袍,两人一组,一问一答,提问者单脚独立,击掌发问,声如洪钟,气势逼人;答者则盘坐于地,沉着应对,引经据典,击掌声、辩论声、此起彼伏,在古老的石板地上回荡,僧袍随着他们有力的动作翻飞,如同智慧之鸟的翅膀在阳光下扇动,我虽不解藏语,但那充满思辨张力的氛围,那为真理而激扬的热情,深深感染了我,这声音穿越了千年时光,在佛殿的廊柱间萦绕不息,正是这无数个晨昏的诘问与求索,才让佛法的智慧如酥油灯般,在高原的寒夜中长明不熄。
黄昏时分,我登上强巴林寺的高处,昌都城在夕照中渐渐沉静下来,炊烟袅袅升起,与煨桑的轻烟交融在一起,远山如黛,晚霞似火,将寺庙的金顶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经幡在晚风中猎猎作响,诵经声隐隐传来,低沉而辽远,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我静立于此,回望从丁青到昌都的迢迢路途,那些煨桑的轻烟、金刚舞的庄严、朝圣者的叩拜、辩经场的激扬……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山风拂过面颊,我忽然彻悟:所谓转山朝圣,表面上是人绕着神山圣殿行走,实则是圣境以其无边的慈悲与智慧,在转动着迷途者的心灵,孜珠寺的舞步、怒江畔的叩首、强巴林寺的激辩,无不是这“转”的庄严显影——我们跋涉千里,原以为在寻找圣地,最终才明白,是圣地以其亘古的召唤,将我们这些漂泊的灵魂,一一转入了它澄明安宁的怀抱。
这一路风尘仆仆,最终在昌都的暮色里沉淀为内心的澄澈,当圣地的光芒穿透我们蒙尘的日常,那光芒所照亮的,正是我们自身灵魂深处被遗忘的庙宇——原来朝圣的终点,不在别处,恰在跋涉者终于肯俯首谛听自己心跳的那个瞬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