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古寺开元寺
当清晨的曦光如金粉般洒落,开元寺的桑树便醒来了,这株千年古桑,传说曾一夜之间开出白莲,引得高僧顿悟,遂建寺于此,我轻抚着它虬结的树干,仿佛触到了时间本身那粗粝而温热的脉搏,开元寺,这座刺桐城的心脏,正以它沉静而博大的心跳,迎接着又一个晨昏。 开元寺最令人震撼的,是它那包容万象的宏大格局,百柱殿内,百根石柱如林般矗立,支撑起一片庄严的空间,我屏息凝神,目光被一根石柱牢牢吸住——柱头之上,分明是印度教大神湿婆的化身,那威严的眉目与第三只眼,竟被巧妙地融入了佛殿的森严秩序之中,更有甚者,殿后廊檐下那两根十六角形辉绿岩石柱,柱上分明镌刻着古印度《摩诃婆罗多》中的故事,人物栩栩如生,线条流畅如歌,据传,这石柱竟是元代时由一位远涉重洋的印度教徒所虔诚奉纳,他携着异域的神祇与传说,穿越惊涛骇浪,最终将信仰的印记,刻进了这方佛国的基石里,开元寺,便这样以它无垠的胸襟,将不同时空的信仰碎片,熔铸成一座不朽的殿堂。 步出大殿,东西双塔如两位阅尽沧桑的巨人,默然矗立于刺桐城的天空之下,东塔名镇国,西塔号仁寿,塔身层层叠叠的浮雕,是一部镌刻在石头上的文明交流史,我仰头细辨,印度神话中的神鸟迦楼罗,正展开双翼,爪下紧抓着毒蛇;波斯拜火教祭司,肃穆地手捧圣火;还有那来自遥远西域的胡人商贾,牵着骆驼,风尘仆仆……这些形象,被宋元时期泉州巧夺天工的石匠们,以最虔诚的刀法,永恒地定格在佛塔之上,它们无声地诉说着,当刺桐港帆樯如林、万商云集之时,开元寺的塔影之下,曾汇聚过多少异域的面孔,回响过多少陌生的语言,这双塔,正是刺桐城作为“东方第一大港”时,那吞吐万汇、海纳百川的恢弘气魄,在石头中凝固的永恒象征。 开元寺的包容,并非仅存于宏大的建筑与雕刻,更深深浸润于那些细微而温暖的人间故事里,后殿回廊的角落,一根断柱静静立着,上面镌刻着“奉献”二字,旁边还有一行模糊的异国文字,寺中老人告诉我,这是一位不知名的异国商旅,在遭遇海难侥幸生还后,为感念神佛护佑而捐建,这断柱,便如一块沉甸甸的信仰化石,承载着漂泊者九死一生后对平安的深沉寄托,而弘一法师闭关静修的小院,更是令人低回不已,院中一株老梅,疏影横斜,仿佛还浸染着法师当年抄经时墨汁的清香,这位律宗高僧,晚年选择在此停驻,以清寂之心,为这喧腾的港口、纷繁的寺院,注入一泓深沉的定力,他伏案抄经的身影,与寺中缭绕的香火、远航归来的风帆,共同织就了开元寺那既入世又出尘的独特精神图景。 伫立寺中,开元寺的每一块砖石,都仿佛在无声地讲述着刺桐港昔日的辉煌,这里曾是世界交汇的十字路口,不同信仰、不同文明在此碰撞、交融,最终沉淀为开元寺建筑与精神中那份独一无二的混血气质,这种海纳百川的包容,在壁垒渐深的今日世界,显得尤为珍贵,开元寺的存在本身,便是一曲对开放与对话的古老颂歌。 暮色四合,晚课的诵经声如潮水般在殿宇间缓缓升起,深沉而辽远,这穿越了千年的梵音,与不远处泉州湾隐隐传来的海潮声,奇妙地应和着,开元寺,这座刺桐古城的灵魂之所,它那包容的殿宇、沉默的石刻、流转的香火,早已超越了宗教的藩篱,成为一座沟通古今、连接中外的精神灯塔。 步出山门,回望暮色中巍峨的双塔,它们如同刺桐城永不闭合的巨眼,既深情凝望着脚下这片热土上生生不息的烟火人间,又始终望向那浩瀚无垠的海洋深处,开元寺的每一块砖石,都浸透了海风咸涩的吻痕,每一缕香火,都缠绕着远航者平安归来的祈愿,它无声矗立,却以最恢弘的寂静,向世界宣告:真正的文明,恰如那海潮音,在容纳百川的胸怀中,方能获得永恒的回响与不息的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