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石窟深处,壁画上曼陀罗花那曾经鲜艳的佛青之色,在时光的侵蚀下,已悄然褪作一片月白。我凝神细看,心中不禁思量,这曼陀罗花色,在佛门之中,究竟被赋予了何等意义?又究竟是谁,在赋予它意义?
佛经里,曼陀罗花色被编织进一套繁复精密的象征体系,佛典中,曼陀罗花常被尊为“天妙花”,其色洁白,被喻为“佛之清净法身”,是“空性”的象征,佛经中曾记载,阿难尊者曾于原野中见曼陀罗花,花色皎洁,花形圆满,他顿然开悟,由此证得无上菩提,佛经中曼陀罗花被赋予的圣洁与圆满,似乎早已成为定论。
当我真正在尘世中遇见曼陀罗花时,却惊觉其物性之真实,与佛经所赋予的象征意义之间,竟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那花在风中轻轻摇曳,花瓣薄如蝉翼,花蕊微微颤抖,它只是自顾自地开放着,全然不知自己已被佛门冠以“天妙”之名,花开花落,本属自然之律,它何曾自诩为“空性”的化身?又何曾自命为“佛之清净法身”?它只是静静地在阳光下舒展,在风雨中凋零,如此而已。
曼陀罗花在佛门中象征意义的生成,实则是人心投射于物象之上的结果,佛门中人,以其对佛法的理解与体悟,将曼陀罗花纳入其宗教叙事之中,赋予其特定的象征意义,这过程,如同画师在素绢上作画,将心中之佛境,投射于曼陀罗花之上,僧袍与花色交融,花便不再是花,而成了佛法的具象载体,佛经中阿难尊者见花色而悟道的故事,与其说是花色本身具有启悟之力,不如说是阿难心中早已种下菩提之种,花色不过是触发其开悟的契机罢了,人心如镜,映照万物,亦映照自身。
由此观之,佛门曼陀罗花色之象征意义,实则是人心所赋予的符号,这符号一旦形成,便具有了强大的生命力,在佛门中代代相传,成为信众共同的精神图腾,我们亦需清醒地认识到,符号终究是符号,它并非物象本身,曼陀罗花,作为自然之物,其存在先于意义,其价值不依赖于任何赋予,它只是它自己,在天地间自由地生长、绽放、凋零。
重返敦煌,壁画上曼陀罗花的颜色虽已褪去,但画师当年精心调配颜料、虔诚描绘佛境的情景,却仿佛历历在目,那僧袍拂过处,画师的手在壁上颤抖着涂抹,虔诚的笔触下,青金石与孔雀石研磨的佛青之色,最终在时光中氧化、黯淡,褪成一片灰白——这褪色本身,不正是对“意义”之无常与流转最深刻的隐喻么?画师赋予的庄严佛青,终究归于朴素月白,如同一切被赋予的意义,终将在时间的长河中显露出其本无自性的真相。
花色本无相,人心自扰之,佛门曼陀罗花色,乃至世间一切被赋予意义的物象,其意义皆源于人心的投射与建构,意义并非凝固于物象之中,而是流动于人心之间,我们赋予万物以意义,亦被意义所塑造,在符号的森林中穿行,我们当常怀觉知之明,既懂得欣赏符号之美,亦不忘符号之外,那无言独化、自在呈现的物象本身。
当曼陀罗花在风中摇曳,它只是花,仅此而已,这无言的呈现,或许比任何赋予的意义都更接近存在的本真——原来那最深的法义,不在花色象征的庄严里,而在人心对“无意义”之纯粹存在的默然观照中。
唯人心能染净十方,亦唯人心能识得那染净之前,万物本初的寂静与清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