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低眉处,人间无神迹
监护仪上那“嘀嗒”声,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敲打着我绷紧的神经,我蜷缩在ICU门外冰凉的地板上,膝盖硌着墙角那根粗硬的电源线,却浑然不觉疼痛,手指间那串佛珠,被我不停地捻动着,珠子在指尖间来回滚动,仿佛在催促着时间,又仿佛在徒劳地乞求着某种回应,我口中反复念诵着经文,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微弱,又格外固执:“菩萨保佑,保佑我的孩子能没事……”
孩子被推进去之前,那苍白的小脸,紧闭的双眼,还有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我的记忆里,我眼前又浮现出那场车祸: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玻璃碎裂的脆响,还有孩子书包里飞出的铅笔盒,里面的笔散落一地……那一刻,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碎,碎片扎得我浑身鲜血淋漓,我跪在这扇隔绝生死的门外,只能将全部希望,连同自己摇摇欲坠的魂魄,一并托付给那冥冥中慈悲的菩萨。
我一遍遍数着佛珠,却越数越乱,越数越心慌,那些经文,那些菩萨的名号,念着念着,竟也模糊了音节,仿佛只是唇齿间无意义的颤抖,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可脑海里却不断闪现孩子往日活蹦乱跳的身影,那清脆的笑声此刻却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够虔诚,才招致了这场无妄之灾?我努力回忆着经文,却发觉自己竟念错了字句,心头一紧,又慌忙重新开始,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菩萨啊,您可曾听见这门外卑微的祈求?您可曾看见这母亲心口滴下的血?
医生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匆匆而过,衣角扫过我的手背,带来一阵凉意,我猛地抬头,捕捉到他脸上那职业性的凝重,他口中吐出一个个冰冷的医学名词,像一颗颗沉重的石子,砸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那些术语在我耳中嗡嗡作响,却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答案,我徒劳地追问着,声音嘶哑,得到的回应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科学,这曾被我奉为圭臬的理性之光,此刻在孩子的生死面前,竟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微弱而不可靠的光晕。
我颓然跌坐回冰冷的地面,额头抵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所有希望的门,门缝里透出的一丝微弱光线,成了我此刻唯一的慰藉,我贪婪地感受着那一点微温,仿佛那是孩子残存的呼吸,是我与他还未断绝的联结,佛珠不知何时已从手中滑落,散在脚边,像一串被遗弃的、失去光泽的星辰,我闭上眼,不再念诵,不再祈求,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去感知门内那个小小的生命,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菩萨或许并未高高在上,也未曾低眉垂怜,原来神佛早已把答案刻进母亲骨髓——这具凡俗肉身,便是孩子唯一的、最坚固的堡垒,那串散落的佛珠,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声地映照着人间最深的祈祷与最痛的清醒。
我缓缓抬起头,望向走廊尽头那扇高大的窗,窗外,深沉的夜色正一点点被稀释,东方天际线处,已悄然渗出一抹极淡、极柔和的灰白,那微光,如同初生的希望,正努力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无声而坚定地宣告着长夜的终结,我扶着墙壁,支撑起麻木的身体,重新站直,散落的佛珠在熹微的晨光中,竟也折射出细碎而温润的光点,仿佛无数双低垂的眼,默默注视着这人间最深的悲欢。
菩萨低眉处,人间无神迹,可就在这无神迹的苍茫人间,母亲们却以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道永不坍塌的堤坝,那堤坝,并非为了阻挡命运洪流,而是为了在惊涛骇浪中,始终托举起孩子沉浮的生命之舟——纵使神佛沉默,纵使天地不仁,这源于生命本能的守护,便是人间最坚韧的“神迹”,是足以让最深的黑夜也为之动容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