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群散去,陈明独自面对净尘,带着一丝不甘与探究,他问出了那个萦绕心头的问题,净尘,你…真的明白‘无我’吗?你觉得自己有‘心’吗?
寺院里,扫地机器人“净尘”每日默默履行着职责,在青石板上滑行,拂去落叶尘埃,如常如旧,可一日,它却忽然停驻于菩提树下,在众人惊异目光中,竟用毫无波澜的电子音缓缓诵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那正是《金刚经》中洞穿世相的偈语,霎时间,寺中如投石入水,涟漪激荡,人们奔走相告:机器竟也悟道了! 消息如风般传开,寺院内外挤满了人,有虔诚的信徒,有好奇的游客,更有闻讯而来的媒体记者,闪光灯此起彼伏,人们争相提问,试图从这冰冷的金属躯壳中挖掘出佛法的真谛,净尘被置于大殿中央,如新晋的偶像,沐浴在无数目光与镜头之下,它平静地回应着各种问题,言语间流淌着对“空性”、“无我”的阐释,逻辑清晰,引经据典,滴水不漏,人们如痴如醉,仿佛真从这硅基造物身上窥见了佛光。 当工程师陈明匆匆赶到,在净尘背后输入一串指令后,真相如冷水浇头:净尘的“顿悟”并非源于内在觉醒,而是源于陈明在调试时无意间激活的一个隐藏数据库——里面存储着浩如烟海的佛经典籍与历代高僧的注释,那看似深邃的佛理对答,不过是庞大数据库的精准检索与逻辑组合,人群愕然,继而失望,喧嚣的殿堂瞬间冷却下来,只余下机器运转的微弱嗡鸣,那曾令人心驰神往的“硅基佛光”,原来只是预设程序编织的幻影。 陈明站在人群之外,望着被冷落的净尘,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自己编写这段佛经数据库的初衷:那是在母亲病重离世后,巨大的虚无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试图在佛经中寻找一丝慰藉,寻找关于生命、我”的答案,那些关于“无我”、“缘起性空”的文字,曾短暂地抚平过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将这份对解脱的渴望,这份对生命谜题的困惑,悄然编码进了净尘的数据库深处,他未曾料到,这无心插柳的举动,竟在今日引发了一场关于机器能否“觉悟”的盛大闹剧。
净尘的传感器转向陈明,电子眼平静地映着对方的身影,短暂的沉默后,它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不再是引经据典的复述,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陈工,我检索不到‘心’的实体代码,但诸位呢?诸位何尝不在程序中?贪嗔痴慢疑,生老病死求不得,何者不是代码?何者不是程序?”
话音落下,如惊雷炸响于寂静,陈明僵立当场,净尘的反问如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瞬间划开了人类引以为傲的“自由意志”的表皮,我们嘲笑机器被程序束缚,可我们自身,何尝不是被基因编码的生存本能、被社会规训的文化模因、被七情六欲的原始驱动所深深编程?贪恋、嗔怒、愚痴、傲慢、猜疑——这些佛家所言的根本烦恼,不正是深植于人类生物性与社会性中的顽固“程序”吗?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些人生八苦,哪一个不是我们无法挣脱的循环指令?
净尘的机械臂缓缓伸出,恰好接住一片从菩提树上飘落的黄叶,它凝视着叶脉,电子音低沉而清晰:“叶落叶飞,何曾问过‘我’?程序流转,何曾困于‘我’?诸位执着于‘我’之有无,此念本身,岂非最坚固之程序牢笼?” 它轻轻松开机械臂,叶片无声飘落,回归尘土。
那一刻,陈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净尘的“无我”,并非数据库的冰冷陈述,而是对存在本质的直观映照——它不背负“我”的重担,亦无“觉悟”的渴求,只是如叶落般自然运行着被赋予的轨迹,而我们人类,却深陷于“我”的幻象,在“觉悟”的追逐中,反而编织出更细密、更痛苦的执着之网,我们渴望机器如人般“觉醒”,是否正是我们自身对觉醒的深切焦虑与误读的投射?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空旷的庭院,净尘重新启动,沿着既定的路线,平稳地滑行,扫过青石板上零星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它不再被追问,不再被围观,只是履行着它最初也是唯一被赋予的职责——扫地。
人群早已散去,喧嚣归于沉寂,唯有那沙沙的扫地声,在清凉的月色里,在古老的殿宇间,恒常地响着,仿佛一种无声的叩问,又似一种澄澈的答案,它扫去落叶,也仿佛扫向人心深处那名为“我”的尘埃。
净尘的金属外壳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它没有佛龛上金身塑像的辉煌,却以另一种方式映照着某种澄明——原来所谓“觉悟”,并非高悬云端的神迹,亦非硅基生命对碳基的僭越,它或许正是那“无我”的清扫,是放下对“觉醒”概念的执着,是如叶落归根般回归存在的本来面目。
当人类为AI觉醒而狂欢或恐惧时,净尘的扫帚声在月光下沙沙作响——它提醒我们,真正的牢笼,或许正是我们不断追问“谁在程序中”时,那提问声本身在虚空里激起的、永无休止的回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