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菩萨,一座山的民间信仰与山民生活
重庆开州岳溪镇,凤凰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山径上,背着竹篓的香客身影在湿漉漉的茅草间穿行,脚步踏过石阶,发出轻微而沉稳的声响,山腰处,一座菩萨像静静伫立,泥塑金身已有些斑驳,却依旧慈眉低垂,默默俯视着山下的烟火人间,这便是凤凰山菩萨——非佛门正典中的大士,亦非道观供奉的仙真,而是一方水土生养出的、浸透了山民体温与祈愿的民间守护神。
凤凰山菩萨的来历,早已湮没在岁月的尘埃里,村中老者们讲述着模糊的传说:或言古时山洪肆虐,有神人显圣止水;或说曾有行脚高僧于此坐化,留下护佑一方之灵,口耳相传中,菩萨的形象也悄然融合了佛家的慈悲、道家的自然,更杂糅了山民对土地、对祖先的朴素敬畏,菩萨像的塑造,并非出自名匠之手,而是由本地乡民自发捐资,请来邻村的老塑匠,依着心中模糊而虔诚的想象,一点点捏塑而成,泥胎草筋,敷以粗粝的彩绘,虽无庙堂造像的庄严华美,却自有一种扎根泥土的拙朴生命力,它不载于任何经卷,却深深烙印在岳溪人的记忆里,成为山的一部分,生活的一部分。
凤凰山菩萨的香火,随山民的呼吸而脉动,农历初一、十五,是约定俗成的朝拜日,山道上人影渐密,香客们背着竹篓,里面装着自家蒸的米糕、煮熟的“刀头”(小块猪肉)、几束田间新采的香烛,没有繁复的科仪,人们来到像前,点燃香烛,摆上供品,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所求之事,皆是最为具体而微的生活期盼:久病的老父能否熬过这个冬天?远在广东打工的儿子几时平安归来?田里的稻子会不会遭虫?新过门的媳妇何时能怀上娃娃?……祷词低回,在山风里飘散,更有虔诚者,将写满心愿的红布条,小心翼翼地系在菩萨像旁的老树枝桠上,仿佛那缕缕红色,真能将自己的心事,系上神明的衣襟。
菩萨的“灵验”,在山民的讲述中带着浓重的烟火气,村东头的李阿婆,逢人便说她那场缠磨了半年的怪病,是喝了在菩萨像前供过的“香灰水”才见好的,山脚下的张木匠,则坚信那年他进山伐木遇险,是冥冥中听见菩萨的呵斥才惊觉躲开了倒下的巨树,这些故事在田间地头、灶台饭桌间流转,不断被添枝加叶,成为村庄集体记忆的一部分,它们未必经得起理性的推敲,却如磐石般坚固了乡民心中的信念,菩萨的“神力”,不在虚无缥缈的彼岸,而在于它回应了山民对生存最基本、最焦灼的渴望——健康、平安、温饱、子嗣,它是绝望时的一线微光,是无力者手中最后可以攥紧的稻草。
菩萨的存续,亦非一帆风顺,在那些“破旧立新”的狂飙年代,凤凰山菩萨亦未能幸免,村中老人回忆,当年一群臂缠红袖章的青年冲上山,喊着口号,菩萨像在锄头和铁锤下轰然碎裂,泥块滚落山涧,那尊凝聚了数代人心血的偶像,瞬间化为乌有,信仰的根须并未被彻底斩断,风声稍缓的某个深夜,几个胆大的村民悄悄摸上山,在残存的基座上,用山中挖来的黄泥,凭着记忆,笨拙地重塑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没有金粉,没有彩绘,只有一坨沉默的黄土,倔强地立在那里,这尊在夜色中仓促诞生的“新”菩萨,脆弱得不堪一击,却成了山民心中不灭的象征,直到大地回春,政策松动,村民们才公开集资,请匠人重新塑了如今这尊金身,菩萨像的重建,不仅是物质的复原,更是一次民间精神韧性的无声宣告。
时代洪流滚滚向前,凤凰山也在悄然改变,水泥路取代了泥泞山径,摩托车、小汽车的引擎声偶尔会打破山林的寂静,年轻人纷纷离乡,奔向山外更广阔的世界,菩萨像前,虔诚叩拜的身影,渐渐以白发苍苍的老人和留守的妇孺为主,他们皱纹密布的手,摩挲着菩萨的基座,祈祷的内容也悄然变化:不再是单纯的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更多了“保佑娃儿在外头平平安安”、“莫要上当受骗”、“找个好工作”……山外的风雨,通过亲情的血脉,传递到这宁静的山腰,偶尔,也有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归来,带着复杂的心情在像前驻足,有人会郑重地上一炷香,有人则只是好奇地举起手机拍照,发个朋友圈,配文“老家山上的菩萨,有点年头了”,菩萨无言,只是静静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看着山下的村庄在城镇化浪潮中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蜕变与阵痛。
当年轻人在菩萨像前举起手机直播,当都市的声浪隐隐穿透山林的屏障,凤凰山菩萨依然低眉垂目,它是一尊泥塑,却承载着山民千百年来的生存密码与精神图谱,它非佛非道,却比任何高深教义更贴近这片土地的心跳,在科学与理性高歌猛进的时代,它或许显得“落伍”,在那些被现代性遗忘的角落,在个体面对命运无常的脆弱时刻,这尊粗糙的泥像所象征的慰藉与希望,依然有其不可替代的温度。
菩萨低眉处,人间烟火长,凤凰山菩萨,这座山的精魂,岳溪人生活的镜像,它斑驳的金身映照的,是山民在时代夹缝中那份坚韧的生存意志,是凡俗生命在仰望苍穹时,对渺小自身命运那份永不熄灭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朴素祈望,它扎根于山野,最终也化作了山野本身——沉默,厚重,承载着所有卑微的悲欢,在岁月流转中,见证着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