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昙寺门前的铁皮方舟
瞿昙寺的金顶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庄严而肃穆,而寺门之外,却停着一辆颜色斑驳、车漆剥落的银色面包车,像一块被遗忘在圣境边缘的旧铁皮,司机老马倚在车门上,眼神如高原湖泊般平静,他交替用藏语和汉语招呼着:“乌克忽洞,乌克忽洞!”挡风玻璃后贴着的“乌克忽洞”四个字,也早已褪色模糊,却如一道无声的契约,默默连接着圣洁的瞿昙与遥远的草原。
车门吱呀一声打开,车内仿佛浓缩了西北大地的呼吸,一位藏族老阿妈盘腿坐在角落,手中佛珠轻转,口中低诵经文,身旁包裹里透出酥油与糌粑的醇厚气息,前排的蒙古族大学生,耳机里流淌着金属摇滚的激烈节奏,手指却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古老长调的节拍,还有一位沉默的摄影师,相机镜头如鹰隼般锐利,捕捉着窗外每一寸掠过的大地,老马熟练地发动引擎,这辆饱经风霜的“铁皮方舟”便载着满车各异的心事与期待,缓缓驶离瞿昙寺的晨光,驶向苍茫的北方。
车轮碾过祁连山余脉,窗外风景如长卷般徐徐铺展,高原的壮阔渐渐被甩在身后,大地开始裸露出粗犷的筋骨,戈壁滩上散落着沉默的砾石,偶尔有孤零零的骆驼刺在风中摇曳,老马紧握方向盘,目光沉稳地投向远方,仿佛在阅读大地深藏的密码,车行至一片荒凉之地,天空骤然翻脸,乌云如墨汁泼洒,暴雨倾盆而下,雨点猛烈地敲打着车顶,如同密集的鼓点,车轮在泥泞中徒劳地空转,车身深深陷入泥沼,动弹不得。
车厢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雨声如注,老马却并不慌乱,他打开后备箱,里面竟如一个微缩的民俗博物馆:洁白的哈达、五彩的经幡、甚至还有一小袋盐巴,他拿出备用的粗麻绳,简短地招呼:“都下来搭把手!”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跳入泥水之中,老阿妈不顾年迈,也奋力推着车身;大学生甩掉耳机,吼着号子;摄影师用肩膀死死顶住车尾,泥水飞溅,模糊了脸庞,却模糊不了众人合力时眼中闪烁的微光,当车轮终于挣脱泥泞的束缚,重新滚动起来时,老马默默拿出哈达,郑重地系在路旁一块风蚀的石头上——那石头沉默如谜,仿佛一个被风雨刻写了千年的路标,指向人心深处某种共通的坚韧。
黄昏温柔地浸染了天际,乌克忽洞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广袤的草原在夕阳下起伏,如同凝固的金色波涛,蒙古包像散落的珍珠,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牛粪燃烧的独特气息和牧草的清香,乘客们如溪流归海般四散而去,融入草原温暖的怀抱,老马独自倚着车身,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凝望着草原深处,眼神复杂而悠远,后来我才辗转得知,二十年来他风雨无阻地奔波在这条路上,只为寻找当年在草原深处走失的儿子,他车座下压着的那张泛黄照片上,少年清澈的笑容,早已被岁月和风沙侵蚀得模糊不清,却如烙印般刻在老马心上,每一次接送,每一双眼睛的相遇,都是他投向茫茫草原的无声探询,是父亲灵魂在无垠旷野上永不停歇的跋涉。
暮色四合,老马的面包车静静停驻在乌克忽洞的黄昏里,宛如一块被遗忘在时光河床上的旧铁皮,挡风玻璃上“乌克忽洞”的贴纸,边缘已卷曲剥落,那“乌”字与“洞”字之间,徒然空着一片刺目的苍白,仿佛命运本身未完成的注脚,又像大地被撕开的一道无声伤口。
我回望一眼,老马的身影在苍茫暮色中显得渺小却坚韧,他缓缓掐灭烟头,那一点微弱的红光熄灭的瞬间,草原的夜风便浩荡涌来,又有新的旅人拍打着车门,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老马闻声转头,脸上沟壑纵横的线条,竟被一种温厚而熟悉的笑意悄然熨平了。
铁皮方舟又将启程,载着新的人间故事,驶向下一段未卜的苍茫,这破旧车厢里颠簸流转的,何尝不是我们所有人共有的旅程?在无垠大地上,每个人都是行路者,每个人亦是他人的驿站,老马那剥蚀的“乌克忽洞”车贴,恰如生命本身——纵然字迹漫漶、路途湮灭,只要引擎尚能低吼,只要前方尚有人拍打车窗,这趟行旅便永远在未完成中孕育着新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