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终于不再跪拜,神坛便轰然倒塌,碎块散落一地,竟成了铺向远方的建材
汗珠沿着安全帽的带子滚落,滴在菩萨莲花座的金漆上,“滋”一声,腾起一缕微不可察的白烟,我抬头,菩萨低眉垂目,金身熠熠生辉,在工棚的阴影里,宛如一尊不染尘埃的太阳,我脊背弯折如弓,钢筋在肩上勒出深痕,那金身却始终沉默,仿佛只负责俯瞰这泥泞人间,却从不曾俯身倾听。 工棚里,包工头卷款潜逃的消息如炸雷般轰响,工友们瞬间如被抽去脊梁,瘫坐在地,有人绝望地捶打地面,有人呆滞地望向虚空,有人则失声痛哭起来,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点微薄的积蓄,是母亲病榻前最后一点希望,是妹妹书桌上即将熄灭的灯盏,我踉跄着奔向那尊菩萨,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额头磕得砰砰作响:“菩萨啊,开开眼吧!那是我娘的救命钱啊!” 额头磕破了皮,血混着灰土流下,可菩萨依旧低眉,金身依旧沉默,仿佛一尊冰冷无情的塑像,只负责接受供奉,却从不曾俯身倾听。 “原来您看得见苦难,只是闭着眼啊!”我猛地站起,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烧得我浑身滚烫,我转身抄起靠在墙角的铁锤,那锤柄粗糙,带着我掌心的汗与老茧的温度,沉甸甸的,像攥住了自己全部的不甘与愤怒,我一步步走向那尊金身,每一步都踏碎了自己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敬畏,菩萨低垂的眼帘,此刻在我眼中,竟像极了包工头那副伪善的嘴脸,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悲悯假象。 “就算菩萨也挡不住我!”我嘶吼着,声音在工棚里炸开,像困兽最后的咆哮,铁锤高高抡起,带着我全部的生命重量,带着被欺骗的屈辱,带着对母亲病容的焦灼,带着对妹妹未来的忧惧,带着一个凡俗之人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疯狂,狠狠砸向那金光闪耀的胸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天崩地裂,金身剧烈地摇晃,蛛网般的裂痕瞬间爬满了菩萨庄严的面容和慈悲的胸膛,无数细碎的金箔、彩绘的碎片,如同被惊起的金色蝴蝶,在昏暗的光线里纷纷扬扬地炸开、飞溅,一块锋利的碎片擦过我的脸颊,火辣辣的痛感传来,温热的血混着汗水流下,淌进嘴角——竟尝到一丝奇异的、带着铁锈味的甜腥,我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透的工服紧贴在背上,黏腻而沉重,那尊曾经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金身,此刻胸膛碎裂,低垂的头颅仿佛也带上了一丝狼狈的错愕,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坚固秩序的轰然坍塌。 我弯腰,从狼藉的碎片中拾起菩萨手中跌落的那只铜钵,它沉甸甸的,边缘沾着香灰和我的血,我把它在裤子上蹭了蹭,揣进怀里,这曾盛放人间祈愿的容器,它是我讨回血汗钱的碗,是我踏上未知前路的盘缠,我扯过角落一个装水泥的破麻袋,将几件磨得发白的工衣胡乱塞进去,最后看了一眼那尊碎裂的菩萨——金漆剥落处,露出了里面灰暗粗糙的泥胎,原来,那令人仰望的金身,不过是薄薄一层虚饰。 我背着破麻袋,踏出工棚,月光清冷如水,泼洒在坑洼的泥地上,我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在身后倔强地延伸,仿佛一个沉默而巨大的宣言,路过村口那座小小的土地庙,残破的屋檐下,半尊泥塑的菩萨像在阴影里模糊不清,我停下脚步,月光恰好照亮了它半边斑驳的脸,我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出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突兀又苍凉:“哈……原来您也只剩凡胎泥胚啊。” 我紧了紧肩上的麻袋,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向那条被月光照得发白、通往未知的公路,菩萨金身碎裂的声响,仿佛依旧在耳畔回荡,那声音如此巨大,震得我灵魂深处某种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敬畏与怯懦,也如粉尘般簌簌剥落,原来神佛金身,不过是泥胎裹着金箔;原来凡骨撞上去,竟能迸出如此惊心动魄的声响。 月光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在身后倔强地延伸,仿佛一个沉默而巨大的宣言,前路茫茫,但每一步都踏在自己选择的路上,不再向虚妄的金身屈膝,菩萨低眉处,人间烟火依旧缭绕不绝;而凡骨撞碎金身的回响,却如惊雷滚过心原——原来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巍峨神像,竟也由泥胎塑成,金箔不过一层薄薄的虚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