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净其心,弘一法师的光风霁月之境
1942年深秋,泉州温陵养老院晚晴室内,弘一法师李叔同安然圆寂,临终前,他留下“悲欣交集”四字,墨迹如清风拂过水面,澄澈无痕,这四字,恰如他一生精神境界的最终凝练——悲悯众生沉沦,欣喜心灵解脱,其心之澄澈,真如“光风霁月”,照彻人间迷途。
回溯弘一法师的生命轨迹,其前半生堪称“绚烂至极”,他是名动津沪的翩翩公子,是“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才子,是“长亭外,古道边”的深情歌者,是开创中国现代艺术教育的先驱,就在这繁华鼎盛之际,他却毅然转身,遁入空门,由“李叔同”成为“弘一”,这惊世骇俗的转身,绝非消极避世,而是一次灵魂深处最勇敢的“自净”宣言——他决意拂去尘世浮华,直面生命本真,在寂静中寻找那“光风霁月”般的心灵澄明。
“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弘一法师深谙此理,其修行之路,便是对“自净”二字最精严的实践,他持戒之精严,几近苛刻,晚年驻锡闽南,生活简朴至极,一领衲衣,百衲千缀;一餐一饭,粗粝淡薄,丰子恺曾寄赠珍贵香菇,他竟因“非日常所需”而原封退回,一条毛巾用了多年,破敝不堪,弟子欲换新,他却道:“尚可再用。”这般苦行,非为自虐,实为“自净”的极致表达——以最严苛的戒律为扫帚,拂拭心镜上每一粒微尘,使心灵如光风霁月,纤毫毕现,不染纤尘。
弘一法师的“自净”,更体现在其“律己”与“律人”的界限分明,他对自己苛严如秋霜,对他人却宽厚如春风,他常言:“律己,宜带秋气;处世,须带春风。”他深研律宗,编撰《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字字如铁,规范森严,然其目的并非以戒尺量度他人,而是为修行者提供一面自照的明镜,他深知“自净”是向内的功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份清醒的界限感,使其“光风霁月”之境,既非孤高自赏的寒冰,亦非随波逐流的浊水,而是既澄澈独立,又温润可亲的朗朗乾坤。
弘一法师晚年的书法,正是其“光风霁月”心境在艺术上的外化,褪尽早年《猛龙碑》的锋芒与北碑的雄强,其字迹归于平淡、冲逸、静穆,笔锋收敛,结构疏朗,气息平和,如老僧入定,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观其墨迹,仿佛能触摸到那经过千般拂拭后,如雨后初霁、月光遍洒般纤尘不染的明净心田,这书法,已非技艺,而是心灵境界的直观流淌,是“自净其心”后自然呈现的“光风霁月”图卷。
弘一法师的“自净”,绝非独善其身的心灵闭关,他晚年常书“念佛不忘救国”六字,其悲悯情怀,如皓月普照,泽被苍生,他开示信众,解答疑惑,以佛法智慧抚慰战乱中惊惶的人心,他编撰《护生画集》,与丰子恺合作,以艺术倡导慈悲护生之念,其“自净”的终极指向,是“庄严国土,利乐有情”,这份由极致的内心净化而生发出的广大悲愿,使其“光风霁月”之境,具有了温暖尘世的深度与力量,如月光遍洒,不分高下,普润万物。
反观当下,我们沉溺于信息洪流与物质追逐,心灵如蒙尘之镜,躁动不安,我们不断向外攫取刺激,却恐惧面对内心的寂静与真实的自我,弘一法师以一生践行的“自净其心”,恰是一剂清凉解毒的良方,它昭示我们:真正的安宁与力量,源于向内的观照与净化,而非外在的占有,拂去心尘,方见本真;心若明镜,方能映照万物而不为所扰,如光风霁月,澄澈永恒。
弘一法师圆寂前“悲欣交集”的绝笔,正是其“自净其心”抵达“光风霁月”至高境界的终极印证,悲,是菩萨对沉沦苦海众生的无尽悯伤;欣,是修行者洞见自性光明、亲证实相的无限法喜,这看似矛盾的情感,在弘一法师至纯至净的心灵中,如光与风、霁色与月色般,和谐交融,圆融无碍。
当尘世喧嚣如潮水般拍打灵魂的堤岸,弘一法师那“自净其心”的箴言,恰如暗夜中的灯塔,他的一生启示我们:唯有勇敢地拂拭心镜,直面生命的深渊与光芒,才能让心灵摆脱尘垢的遮蔽,重现那“光风霁月”的本然澄明——这澄明,是穿透浮华的慧眼,是安顿此心的基石,更是照亮迷途、温暖世间的永恒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