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片金箔在泥泞里颤动时,陈三槐听见三十年前满堂喝彩的回声。雨下得更大了,盖过世上所有谢幕的掌声
县剧团寄来的挂号信像块墓碑似地压在抽屉里,陈三槐却总在擦拭那套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如来佛祖的皮影在桐木箱里躺了半个月,金箔接缝处已经翘起哀伤的嘴角,班主的话犹在耳边:“三槐叔,如今谁还看皮影?您那套‘假如来’,该收进博物馆了。” 他粗糙的手指抚过皮影如来微垂的眼睑,那慈悲仿佛也染上了尘世的风霜。 陈三槐祖上四代都是演“假如来”的,这尊皮影如来,是曾祖当年请名匠精雕细刻而成,金箔贴面,彩绘庄严,关节处缀着丝线,灵动如生,陈三槐记得父亲在油灯下教他:“佛祖在庙里,咱这‘假如来’在台上,可心要真,手要诚,演的就是众生心里那尊佛。” 他幼时便跟着父亲走村串寨,戏台搭起,锣鼓一响,那尊金身如来便在幕布上大放光明,台下黑压压一片虔诚仰望的头颅,香烟缭绕,如真佛临世,那时,这“假如来”是乡亲们心尖上最真切的慰藉。 这尊“假如来”却蜷缩在桐木箱里,像被时代遗弃的孤儿,陈三槐枯坐家中,窗外车声喧嚣,屋内却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他取出皮影,灯光下,金箔已斑驳,显出虫蛀的小孔,丝线也朽脆了,他摩挲着那熟悉无比的操纵杆,仿佛握着自己逐渐冷却的命脉,徒弟阿宝来看他,手机里短视频的喧闹声刺耳地响着:“师父,您这老手艺……唉,现在人都刷这个。” 阿宝眼神闪烁,终究没提自己早已在县城找了份快递的活计,陈三槐望着徒弟年轻却已显疏离的背影,心头一阵酸楚,那根操纵杆冰凉地躺在手心,仿佛一条僵死的蛇。 几天后,班主竟又找上门来,脸上堆着难言的笑:“三槐叔,有老板出高价,点您的‘假如来’!说是……怀旧。” 陈三槐浑浊的眼睛里倏地燃起一点微光,他颤巍巍地打开箱子,郑重地捧出那套行头,班主却急忙补充:“不过人家说了,要快,要热闹,最好……加点新花样。” 陈三槐的手顿在半空,那点微光摇曳了一下,终究没有熄灭,他默默点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 演出那晚,老天爷偏不作美,竟下起瓢泼大雨,临时搭起的戏台简陋潦草,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油毡布棚顶上,如同密集倒豆子,又似无数只手掌在头顶焦躁地拍打,台下稀稀拉拉坐着些人,多半是开发商请来凑数的,交头接耳,心不在焉,前排大腹便便的老板正唾沫横飞地打着电话,内容无非是地皮和款项,陈三槐深吸一口气,在后台昏暗的光线下,最后一次检查他的“如来”——金箔暗淡,虫蛀的孔洞在灯下格外刺眼,像岁月无声啃噬出的斑驳伤痕,他闭上眼,父亲的声音穿越时光而来:“心要真,手要诚……” 锣鼓仓促响起,盖不住棚顶哗哗的雨声,陈三槐枯瘦的手探进箱子,郑重地捧出那尊“如来”,灯光亮起,幕布上,那尊曾光芒万丈的佛祖金身,如今显得如此黯淡而渺小,陈三槐的手却稳如磐石,指尖熟稔地拨动丝线,如来抬臂、垂目、口唇微启……每一个细微动作,都凝着几十年光阴淬炼出的虔诚,他口中念白苍老却字字清晰,穿透雨幕:“……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雨声如注,台下依旧嘈杂,前排老板甚至不耐烦地看了看腕表,然而陈三槐浑然忘我,他佝偻的身影在后台被灯光放大,投在幕布上,竟奇异地与那“如来”的轮廓叠合在一起,仿佛人即是佛,佛即是人——他便是这方寸幕布间唯一的真佛。 突然,“嗤啦”一声裂帛之音!棚顶不堪雨水重负,破开一个大洞,冰冷的水柱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正浇在陈三槐和那尊皮影如来身上!陈三槐下意识地护住皮影,一个踉跄,就在这电光石火间,手中那历经百年、早已不堪岁月侵蚀的“如来”,关节丝线寸寸崩断!贴金的皮影躯干被雨水浸透,软塌变形,佛祖庄严的面容在幕布上扭曲、碎裂,一片残破的金箔,如同陨落的星辰,从幕布上飘摇着坠下,跌落在泥水横流的地面。 棚内死寂,雨声肆无忌惮地统治了一切,陈三槐僵立在倾泻的冷雨里,手中只剩下几根湿漉漉的朽木杆和几缕断裂的丝线,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泥水中那片微微颤动的金箔,那一点残存的光泽,在污浊里做着徒劳的挣扎,台下短暂的惊愕后,响起几声稀落敷衍的掌声,很快被更大的雨声吞没,前排的老板早已起身,骂骂咧咧地招呼人快走。 陈三槐缓缓地、缓缓地弯下他不再年轻的腰,像进行一个古老而神圣的仪式,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从泥泞中拾起那片湿透的金箔,冷雨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已分不清是雨是泪,他紧紧攥着那点冰冷而残破的辉煌,仿佛攥着一段被连根拔起的时光,一个被雨水彻底浇熄的旧梦。
那尊“假如来”终究在时代的暴雨中彻底碎去,徒留一点金箔的残骸,在老人掌心无声地讲述着何为“真”,当承载信仰的古老形式被雨打风吹去,那曾灌注其间的虔诚与敬畏,是否也一同沉入了泥泞?或许神佛本无形,只存于人心虔诚供奉的殿堂;当最后一盏心灯熄灭,金身再辉煌也不过是风中飘散的尘埃——真正的“如来”,从来只在众生心头那方寸不灭的灵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