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猛菩萨
殿堂里香烟缭绕,如薄纱般飘浮着,弥漫着肃穆的气息,善男信女们虔诚地跪拜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口中喃喃低语,他们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大殿角落一尊与众不同的菩萨像——曼猛菩萨,那塑像怒目圆睁,须发如戟,肌肉虬结,一手紧握降魔杵,一手则高擎着金刚圈,周身仿佛缠绕着雷霆霹雳,在满堂慈悲安详的诸佛菩萨中,如一道刺目的闪电,惊得人心中发颤。 曼猛菩萨的来历,在寺中老僧口中,如烟似雾般缥缈难寻,有传说他本是护法金刚,因不忍见人间恶行猖獗,悲愤之下,竟以金刚之怒击碎了天规的琉璃盏,因此被贬谪人间,化身为菩萨,又有人说,他乃是某位古佛心头一滴悲悯之泪所化,这滴泪坠入尘世,却因浸染了太多人间污浊与苦难,竟凝结成了如此刚猛暴烈的法相,无论何种传说,皆指向一个核心:他并非为颂扬那温软慈悲而来,而是为斩断世间那纠缠不清的孽障而存在。 曼猛菩萨的威名,在民间如惊雷般炸响,人们传说他专司惩戒,专治那些阴险狡诈、仗势欺人的恶徒,某年,此地曾有一位贪官,搜刮民脂民膏,手段狠毒,百姓敢怒不敢言,一日,他竟大摇大摆地踏入供奉曼猛菩萨的庙宇,对着那怒目金刚像,轻蔑地嗤笑:“泥塑木雕,岂能奈我何?”话音未落,庙外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乌云密布,狂风呼啸,电光撕裂长空,众人惊骇间,恍惚看见那尊泥塑的曼猛菩萨竟似活了过来,三头六臂的法相在电光中若隐若现,降魔杵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直指那贪官,贪官当场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回家后便一病不起,最终在惊惧中暴毙,消息传开,人们奔走相告,都说这是曼猛菩萨显灵,以霹雳手段,昭示了天理昭彰。 并非所有信徒都理解这金刚怒目背后的深意,一日,一位素来虔诚的老妇人,在曼猛菩萨像前长跪不起,悲声哭诉她那被恶霸欺凌至死的儿子,她泪眼婆娑,仰望着那尊威猛却沉默的塑像,声音里充满了不解与哀怨:“菩萨啊菩萨,都说您法力无边,专打人间不平,为何您这金刚怒目,却照不见我儿蒙冤的血?为何您这雷霆手段,劈不到那恶人头上?”老妇的哭诉,字字如针,刺破了殿堂里惯常的香火氤氲,也刺向那尊似乎永远只有一种表情的塑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悲问声中,殿堂里忽然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众人屏息凝神,目光都聚焦在曼猛菩萨像上,倏忽间,人们惊异地发现,那金刚怒目、威猛无俦的面庞上,竟缓缓滑下两行清泪!那泪珠沿着刚硬的线条滚落,在香火映照下,闪烁着微光,更令人心头剧震的是,菩萨胸前那坚固的甲胄竟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袒露出胸膛——上面赫然刺着六个深入肌理、仿佛以血泪铭刻的大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老妇人仰望着那泪痕与刺字,脸上的悲愤与不解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震撼所取代,她颤抖着伸出手,仿佛想触摸那无形的悲愿,最终却只是深深伏拜下去,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众人亦纷纷拜倒,方才的惊疑与怨怼,此刻尽数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与了悟。 原来,那金刚怒目并非冷漠无情,那雷霆霹雳亦非嗜血好杀,曼猛菩萨胸中那“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刺字,正是他全部行止的注脚——他并非不知人间疾苦,而是深知这苦海沉沦之深;他并非不能慈悲垂泪,而是明白有时唯有霹雳手段,方能斩断那循环往复的恶业锁链,他的怒,是悲心到了极处所燃起的熊熊业火;他的猛,是愿力沛然莫御所化成的降魔利剑,这怒与猛,恰恰是菩萨心肠在污浊泥泞的人间道场里,一种最痛彻、最不避污名的担当。 步出香烟缭绕的殿堂,外面世界依旧喧嚣,烈日灼人,曼猛菩萨那怒目中的清泪与胸口的刺字,却如烙印般深深刻入心底,原来佛龛里供奉的从来不是泥塑木雕,而是人间最痛的清醒:菩萨低眉,是渡;金刚怒目,亦是渡,那尊威猛法相所昭示的,正是对沉沦者最深沉的不忍——当温言软语尽数被黑暗吞噬,那霹雳般的金刚怒目,何尝不是绝望深渊里一道劈开混沌、照见天光的慈悲? 曼猛菩萨的塑像依旧矗立殿角,怒目圆睁,降魔杵在手,香客们依旧敬畏地绕行,只是如今再看那威猛法相,心中涌动的,已不仅是畏惧,更有一种对那“入地狱”大勇的悲怆体认,原来菩萨心肠,有时竟需披上最骇人的金刚甲胄,以最猛厉的姿态,去守护那易碎的莲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