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苦一击落空,心头警兆狂鸣,闻言更是如坠冰窟,你…认得我?
玄苦和尚踏上山门石阶时,夏日的热浪正裹挟着一种奇异的梅香扑面而来,他脚步微顿,眉头紧锁——这香气甜腻得令人作呕,细细分辨,竟隐隐透出尸骸深处那种难以言喻的腐臭,他抬头望去,山门高悬“无名古寺”四字,匾额陈旧,字迹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异,仿佛墨迹里渗着未干的血,香客如织,摩肩接踵,人人脸上挂着近乎一模一样的笑容,僵硬如纸糊的面具,他们叩拜时,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如同提线木偶被无形之手操纵着,虔诚地重复着空洞的仪式,玄苦的心,沉了下去。 他踏入大殿,檀香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混杂着那挥之不去的腐甜气息,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浊流,巨大的佛像端坐莲台,金漆剥落处露出深褐色的木质纹理,如同干涸的血痂,佛像低垂的眼睑下,玄苦分明感到两道冰冷的目光,穿透缭绕的烟雾,死死钉在自己身上,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目光扫过殿内,最终落在那位端坐于蒲团之上的方丈身上。 方丈法号“慈空”,慈眉善目,笑容和煦如春风,令人一见便心生亲近,然而玄苦却捕捉到一丝异样——那笑容的弧度过于完美,如同画师精心描摹的线条,纹丝不动地凝固在脸上,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毫无暖意,更令玄苦心头一凛的是慈空方丈手中那串硕大的佛珠,三十三颗珠子,颗颗浑圆,色泽惨白,非金非玉,竟隐隐透出骨质的光泽,每一颗珠子上,都刻着一个反向旋转的“卍”字,在昏暗的佛灯下,反射着幽微而诡异的光。 玄苦寻了角落一个蒲团坐下,闭目调息,灵台却如明镜高悬,将殿内一切细微动静尽收心底,诵经声嗡嗡作响,起初尚是庄严佛号,渐渐竟化作无数细碎虫豸在耳道深处爬行的窸窣,令人头皮发麻,他悄然睁开一线眼缝,目光如电,射向殿角那巨大的功德箱,箱体朱漆斑驳,在香烛摇曳的光影下,箱底缝隙处,竟有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正极其缓慢地、一滴一滴渗出,无声地洇湿了下方一小片青砖地面,那颜色,那粘稠度,绝非寻常颜料或香烛油渍。 深夜,玄苦盘坐于简陋的僧房内,窗外树影婆娑,如同鬼魅乱舞,白日里所见所闻,那甜腻的腐臭、僵硬的香客、反向的“卍”字、渗血的功德箱……种种异象在他脑中翻腾不息,他试图入定,心神却总被一种莫名的焦躁牵引,恍惚间,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梦境,依旧是这座古寺,但殿宇倾颓,佛像碎裂,遍地是森森白骨,一个模糊的身影立于废墟之上,手中捻动的,正是那串惨白的骨珠,那身影缓缓回头,面容竟与慈空方丈有七分相似,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狞笑,他开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第三十三颗……快了……”玄苦猛地惊醒,冷汗已浸透僧衣,窗外,残月如钩,寒光刺骨。 次日清晨,玄苦在寺后僻静的菜园旁,遇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农,正佝偻着腰,费力地侍弄几畦蔫黄的菜苗,玄苦上前合十问讯,攀谈起来,老农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惧,警惕地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才压低声音,如同耳语:“师父……这寺,邪性啊!”他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大殿方向,“三十年前……也来过一位像您这样的云游师父,也是这般风尘仆仆……他住下没几日,就……就没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老农的声音带着哭腔,“寺里只说师父云游去了……可他那双僧鞋,还好好地摆在禅房里头呢!自那以后,这寺里的香火,就一天比一天‘旺’得邪乎……”老农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玄苦心湖深处,激起惊涛骇浪,三十三年?他想起那串三十三颗的骨珠,想起梦中那声“第三十三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玄苦决心探查寺中隐秘,他白日里不动声色,随众僧作息,诵经、用斋、洒扫,入夜,则凭借高深轻功,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潜行于殿宇回廊的阴影之中,他避开巡夜的僧人——那些僧人脚步虚浮,眼神空洞,行走间竟无一丝活人的气息,他潜入藏经阁,指尖拂过积满厚尘的经卷,在一册残破的《地藏本愿经》夹页里,发现一张泛黄发脆的纸片,上面以朱砂绘着一幅极其简陋的阵图,线条扭曲盘绕,中央赫然画着一串反向“卍”字环绕的骨珠,旁边批注着几个潦草小字:“以高僧舍利为引,纳生魂,逆佛轮,卅三数满,魔佛现世。”朱砂字迹殷红如血,触目惊心。 玄苦的心跳如擂鼓,他强自镇定,继续探查,在方丈禅院外一处隐蔽的假山石后,他屏息凝神,终于等到丑时三刻(凌晨三点四十五分),只见禅房的门无声开启,慈空方丈的身影悄然闪出,脚步轻捷得如同鬼魅,全然不似白日里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他并未走向大殿,而是径直穿过一片荒芜的竹林,来到寺院最深处一面爬满枯藤的古老石壁前,方丈口中念念有词,手指在石壁上看似毫无规律地叩击了几下,只听一阵沉闷的机括声响,石壁竟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洞口,一股比山门处浓郁百倍的甜腥腐臭,如同实质般汹涌喷出!玄苦强忍翻腾的胃液,在洞口即将闭合的刹那,如一道轻烟般闪身而入。 洞内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狭窄甬道,石壁上凝结着湿冷的露珠,滴答作响,越往下走,那甜腥的腐臭越是浓烈刺鼻,几乎令人窒息,甬道尽头,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窟,石窟中央,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血池!池中粘稠的暗红色液体如同煮沸般翻滚着,不断冒出拳头大小的气泡,破裂时发出“啵啵”的轻响,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热,血池周围,赫然堆叠着数十具僧人的尸骸!有的已成森森白骨,有的尚在腐烂,蛆虫蠕动,更有几具似乎刚被投入不久,面目扭曲狰狞,保持着临死前极度痛苦挣扎的姿态,他们的僧衣残破,露出干瘪的皮肤,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一具尸骸的眉心处,都有一个深深凹陷的孔洞,仿佛被某种利器生生剜去了骨肉! 玄苦的目光死死盯住血池对岸,那里,慈空方丈正盘膝而坐,面对血池,脸上那永恒不变的慈悲笑容在此刻显得无比诡异,他手中捻动着那串惨白的骨珠,口中诵念的,已非任何佛经,而是一种音调扭曲、音节破碎、充满亵渎意味的咒语!随着他的诵念,血池翻滚得更加剧烈,池中那些痛苦挣扎的僧侣亡魂仿佛受到无形的牵引,发出无声的尖啸,化作一道道扭曲的、半透明的灰白影子,被强行吸入那串骨珠之中!每吸入一道生魂,骨珠上反向的“卍”字便幽光一闪,变得更加惨白刺目,玄苦看得目眦欲裂,胸中一股悲愤的怒火直冲顶门!这哪里是佛门圣地,分明是吞噬生魂的魔窟!那串骨珠,竟是三十三位高僧的头骨所炼!眼前这血池尸山,便是“佛门妖孽”以最神圣之名行最污秽之实的铁证! “妖僧!住手!”玄苦再也无法忍耐,一声怒喝如同惊雷,在死寂的血窟中炸响!他身形暴起,僧袍鼓荡,雄浑的佛门罡气瞬间爆发,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直扑血池对岸的慈空方丈!右掌金光璀璨,凝聚毕生修为,正是佛门降魔绝学——大力金刚掌!掌风呼啸,带着净化邪祟的磅礴正气,直印慈空方丈后心! 掌力及体的瞬间,异变陡生!慈空方丈的身体如同水波般诡异地荡漾了一下,玄苦那足以开碑裂石的一掌,竟似打在了空处,毫无着力之感!慈空方丈缓缓转过身,脸上那永恒不变的慈悲笑容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讥诮、狂喜、以及非人冷漠的诡异神情,他并未闪避,也未反击,只是任由玄苦的掌力穿透自己虚幻的身体。 “呵呵呵……”低沉的笑声从慈空方丈喉咙里滚出,初时压抑,继而越来越响,最后变成震耳欲聋的狂笑,在血窟中疯狂回荡,震得石壁簌簌落下灰尘。“住手?为何要住手?”他笑声骤歇,目光如毒蛇般死死缠住玄苦,那眼神仿佛穿透了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玄苦啊玄苦,你风尘仆仆,斩妖除魔,一路追寻至此,不正是为了此刻么?”
“认得?何止是认得!”慈空方丈脸上的皮肉开始诡异地蠕动、剥落,如同融化的蜡油,露出下方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年轻、俊朗,眉宇间却带着与玄苦如出一辙的坚毅与沧桑!那赫然是玄苦自己的脸!只是这张脸上,布满了蛛网般的黑色魔纹,双眼赤红如血,嘴角咧开一个非人的弧度。
“看看这血池!看看这些舍利!”慈空方丈,或者说,那顶着玄苦面孔的魔物,声音变得尖锐而重叠,仿佛无数怨魂在齐声嘶吼,他举起手中那串惨白的骨珠,此刻三十二颗珠子正发出妖异的血光,疯狂旋转,反向的“卍”字如同活物般扭动。“三十三颗高僧头骨舍利!每一颗,都曾是一位像你一样,矢志除魔卫道的‘高僧’!他们追寻着‘佛门妖孽’的传说而来,都成了这传说的一部分,成了这‘卍魔轮’上的一颗珠子!”
魔物顶着玄苦的脸,笑容愈发狰狞邪异:“你以为你是猎手?不,你只是猎物!是这轮回中注定的一环!从你踏入山门,闻到那‘尸骨梅香’开始,你就已是瓮中之鳖!那是前代‘佛孽’陨灭时散逸的魔息,唯有同源者方能清晰感知!那是引路的香饵,是归巢的号角!”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惊骇欲绝的玄苦,指尖缭绕着粘稠如血的黑气:“你一路追寻的‘佛门妖孽’,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它是轮回!是宿命!是佛与魔在这污浊世间的扭曲共生!是每一个除魔者心中那斩不断、杀不绝的执念与业火!当除魔的执念炽盛到极致,妄图以杀止杀、以暴制暴时,心魔便生,佛即成孽!你,玄苦,便是这第三十三颗舍利!是这‘卍魔轮’圆满的最后一块拼图!”
魔物的声音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玄苦的识海,他眼前闪过自己半生所为:为除一妖,曾不惜血洗一村,只因村民愚昧供奉;为破邪阵,曾引天雷焚山,生灵涂炭亦在所不惜……那些被妖魔之血染红的僧袍,那些在“降魔卫道”大旗下无辜殒命的生灵哀嚎……难道……难道自己斩妖除魔的“正道”,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那名为“执念”的业火焚烧得面目全非,滋生出比妖魔更甚的魔性?这血池中的累累白骨,这骨珠上的反向“卍”字,难道竟是自己宿命的倒影?
“不——!”玄苦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既是愤怒,更是对自身信念崩塌的绝望抗拒,他周身佛光再次暴涨,比之前更加炽烈,却隐隐透出一丝不祥的暗红,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他双掌齐出,不顾一切地再次扑向那魔物,掌风凌厉,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冥顽不灵!”魔物冷笑,身形如鬼魅般飘忽,轻易避开玄苦拼死的攻击,他手中那串妖异的骨珠骤然血光大盛,三十二颗珠子发出刺耳的尖啸,化作三十二道血影,如同锁链般缠绕向玄苦!血影未至,那蕴含无数高僧怨念与魔气的恐怖威压已让玄苦如陷泥沼,动作瞬间迟滞。
“结束了,玄苦,成为‘卍魔轮’的一部分吧!这是你的宿命,亦是你的‘功德’!”魔物狂笑着,三十二道血影锁链猛地收紧,将玄苦死死束缚!一股冰冷、污秽、充满无尽怨毒与绝望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玄苦的四肢百骸,侵蚀他的佛力,撕扯他的神魂!玄苦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强行拖入一个充斥着无尽痛苦与黑暗的深渊,无数扭曲的面孔在眼前嘶吼,正是那些被他“降魔卫道”所波及的无辜亡魂!他奋力挣扎,佛光在魔气的侵蚀下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玄苦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因奋力挣扎而裸露的手腕,借着血池翻腾的幽光,他清晰地看到,在自己手腕内侧的皮肤之下,一个微小的、反向旋转的“卍”字印记,正由内而外,如同烙印般缓缓浮现,散发出与那骨珠同源的、冰冷而妖异的光芒!
那印记如此微小,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濒临崩溃的识海中轰然炸响!所有的挣扎、怒吼、佛光的明灭,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血池依旧在身下翻滚,亡魂的尖啸在耳边萦绕,魔物狰狞的笑脸近在咫尺,三十二道血影锁链如毒蛇般缠绕勒紧……然而这一切,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推远,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唯有手腕上那个反向的“卍”字,清晰得刺目,它并非新痕,那微微凸起的边缘,那深入肌理的色泽,分明昭示着它早已存在,如同胎记般烙印在血肉深处,只是被某种力量长久地遮蔽着,直到此刻,在这魔气灌体的绝境中,才终于显现。
原来……引路的不是那山门的尸骨梅香,而是深埋于己身的魔印。
原来……追寻的尽头并非妖魔,而是自己一路走来,在“正道”旗帜下悄然滋长、最终破茧而出的心魔。
原来……那声“第三十三颗”,并非虚妄的恫吓。
血池的倒影里,玄苦看到自己扭曲的面容,与那魔物顶着的那张脸,在血光中渐渐重叠,难分彼此,他停止了徒劳的挣扎,缠绕周身的血影锁链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不再狂暴收紧,反而如同归巢的毒蛇,带着一种诡异的亲昵,缓缓融入他的身体,那冰冷污秽的魔气,不再仅仅是侵蚀,更像是一种……回归。
石窟内,翻滚的血池渐渐平息,亡魂的尖啸化作低沉的呜咽,最终归于一片死寂,唯有那串悬浮于空的惨白骨珠,三十三颗反向“卍”字同时亮起,幽光流转,连成一体,形成一个缓缓旋转的、完整而邪异的魔轮,轮心深处,一点微弱的金光挣扎闪烁了一下,如同坠入永夜前最后一点星火,旋即被无边的血色彻底吞没。
无名古寺的晨钟,依旧准时响起,悠扬而空洞,穿透山间薄雾,山门前,甜腻的梅香依旧飘荡,香客们带着永恒不变的虔诚笑容,叩拜,上香,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大殿深处,佛像低垂的眼睑下,那冰冷的目光似乎微微转动,落在了莲台之下,那位新来的、面容沉静如古井的知客僧身上。
他低眉垂目,手腕隐在宽大的僧袖之中,无人看见,那袖口深处,一点反向的“卍”字幽光,如同深渊睁开的眼,一闪而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