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声脆响,如惊雷炸裂在耳畔。我低头看去,玉坠已碎成几块,最大一块也裂开一道深深的纹路,在站台惨白灯光下,每一片碎玉都像一颗凝固的泪珠,幽幽映着人间匆忙的倒影
母亲枯瘦的手死死攥住我的胳膊,仿佛要将我钉在喧闹的站台之上,她焦灼的目光里,全是固执的挽留:“菩萨护身符,戴上再走!”我烦躁地一挣,倏忽间,颈间那根细绳竟应声而断,那枚青玉菩萨吊坠,如一只被惊飞的翠鸟,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直直撞向冰冷坚硬的水泥地。
这枚吊坠,是母亲心中最神圣的护身符,父亲离世后,母亲在无边的孤寂与恐惧里,仿佛抓住了这枚玉坠,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日日虔诚供奉,喃喃诵经,仿佛这小小玉坠真能护佑她穿越人世的凄风苦雨,而我,自小被这玉坠拴着,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束缚,心中却始终横亘着难以言说的隔膜,我总觉那玉坠冰凉沉重,更像一个被供奉的枷锁,锁住了我向往自由的心。
母亲扑跪在地,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些碎片,仿佛捧起的是父亲散落的骨灰,她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那些冰冷的碎玉上,也砸在我心上,我僵立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仿佛我亲手打碎的,是母亲赖以呼吸的整个世界。
几天后,我揣着那包碎玉,怀着赎罪般的心情,踏进了一座古寺,香烟缭绕,佛号低回,香客们跪拜如潮,磕头声此起彼伏,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并磕进那冰冷的地砖里,我捧着碎玉,如同捧着一颗破碎的心,惴惴不安地寻到一位老僧,他面容清癯,眼神却如古井般深邃平静,我嗫嚅着讲述原委,声音低得几乎被殿内的诵经声淹没。
老僧听完,目光落在我掌心的碎玉上,竟微微笑了,他轻轻拈起一块碎片,对着殿外透进的阳光端详片刻,声音温和如拂过古松的风:“孩子,莫慌,玉碎,是菩萨替你挡了灾啊。”
我愕然抬头,撞进他澄澈的眼眸里,他继续道:“佛在破碎处,执着于一块玉,岂非本末倒置?心若虔诚,何须拘泥于外物之形?”他目光扫过殿内那些匍匐的身影,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你看那许多磕头的人,又有几个真懂佛在何处?”
老僧的话,如醍醐灌顶,瞬间浇透了我心头的惶惑与沉重,我步出大殿,阳光慷慨地洒落下来,寺中那株苍劲的老槐树,在光影里舒展着枝叶,我默默走到树下,蹲下身,用树枝在树根旁掘开一小方泥土,将那块最大的碎玉轻轻埋了进去,泥土覆盖了那青色的裂痕,也仿佛覆盖了长久以来压在我心头的某种无形重负。
回家后,我将剩下的碎玉交给母亲,复述了老僧的话,母亲默默听着,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棱角,良久,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眼中那层浓得化不开的悲恸,竟也如薄雾般渐渐消散了,她没再言语,只是小心翼翼地将碎玉收进一个旧木盒里,动作里,竟有几分释然的轻柔。
多年后,我偶然再访那座古寺,老槐树依旧苍翠,树根处我埋玉的地方,早已被青草温柔覆盖,我驻足树下,抬头望去,枝叶间筛下的阳光,斑驳跳跃,仿佛无数细碎的金色玉片在风中轻舞,当年那声脆响,此刻竟如遥远而清晰的钟声,在我心中悠悠回荡。
原来,打碎菩萨吊坠的刹那,也打碎了我心中那尊被物欲与恐惧塑造的偶像,老僧那句“佛在破碎处”,如一把钥匙,豁然开启了我对信仰的重新理解:佛性不在那被供奉的冰冷玉石里,而在人心深处那一点不灭的澄明与悲悯,那枚玉坠的碎裂,竟成了我精神上的一次真正“开光”。
玉碎之声,终成灵魂深处一次清越的叩问,当那外在的偶像轰然倒塌,我们才得以在瓦砾的缝隙里,窥见内心那尊真正不坏的金身——它无需香火缭绕,只以澄澈的悲悯为光,照亮我们穿越尘世迷途的每一步,原来,真正的护佑,从来不是悬于颈间,而是植根于对生命本身的敬畏与承担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