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渡海,一尊明代佛像的六百年漂流
大哥那天抱着一个木箱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箱体陈旧,边角处磨损得露出了木头的本色,他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放在桌上,轻轻打开箱盖,一股沉静而悠远的檀香气息霎时弥漫开来,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阻隔,无声地充盈了整个房间,箱中,一尊释迦牟尼造像静静安卧,在灯光下,佛像面容沉静,双目微垂,仿佛在凝视着人间六百年的沧桑流转。
佛像通体为木胎夹纻,表面覆以一层厚实却已斑驳的鎏金,岁月无情,佛像身上的金箔已剥落不少,露出底下深褐色的胎体,宛如时光在佛身上刻下的印记,佛像结跏趺坐于莲花宝座之上,莲瓣饱满舒展,每一瓣都精雕细琢,层层叠叠,透出明代造像特有的雍容气度,佛身袈裟衣纹流畅自然,如流水般倾泻而下,衣褶的线条柔韧而富有韵律,深深刻印着明代永宣风格向汉地审美过渡的痕迹,佛像左手残缺,仅余半截手臂,依稀可辨原为施无畏印;右手则完好地垂于膝前,作触地印——这庄严的姿态,正是释迦牟尼于菩提树下证悟无上正觉、降伏魔障的永恒瞬间。
最令人屏息凝神的,是佛像身后那轮硕大的背光,背光边缘,火焰纹炽烈升腾,如永不止息的生命烈焰,在静穆中蕴藏着磅礴的力量,背光内侧,一圈细密的缠枝莲纹蜿蜒伸展,莲叶舒展,莲花绽放,其间竟还隐约可见几个微小却清晰可辨的供养人姓名,当我的指尖轻轻抚过背光内侧靠近佛像颈项处,一行阴刻的铭文在灯光下显现:“大明嘉靖三十七年 苏州府信士弟子某某虔造”,嘉靖三十七年!这行字迹如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历史的幽深隧道——公元1558年,这尊佛像已在人间默默注视了四百六十余载春秋。
大哥说,这尊佛像是祖父早年辗转所得,祖父年轻时曾在江南一带奔波,大约在民国初年,于苏州城外一座已显倾颓的寺庙中,从一位老僧手中请回了这尊佛像,老僧当时言道,此像原为该寺镇寺之宝,历经劫难,寺宇凋零,佛像亦几经流离,祖父感其沧桑,遂以微薄积蓄请回,从此这尊佛像便成了家中秘藏的珍宝,在动荡的岁月里,被祖父深藏于老宅隐秘的夹墙之中,躲过了无数次的搜查与浩劫,祖父临终前,才将佛像托付给大哥,并郑重叮嘱:“此非一家之宝,乃岁月之眼,要善存之。”
佛像底座内,积存着一层薄薄的、颜色深沉的香灰,这香灰,是数百年间无数虔诚双手捧起又落下的无声见证,我仿佛看见,在嘉靖年间苏州某家精工细作的作坊里,匠人们怀着敬畏之心,一刀一凿赋予木头以佛性;仿佛看见它在香烟缭绕的佛殿中,承受着无数善男信女虔诚的跪拜与祈愿;又仿佛看见它在兵荒马乱、寺庙倾颓之际,被僧侣含泪转移,在暗夜中颠沛流离,最终被祖父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从断壁残垣间小心捧起……每一粒香灰,都沉淀着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每一次易手,都承载着一段惊心动魄的家族秘辛,这尊佛像,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宗教圣物,它是一具沉默的容器,盛满了江南烟雨、兵戈烽火与一个家族绵延的守护。
佛像背光上那几位供养人的名字,虽已漫漶难辨全貌,却如历史的密码,引人遐思,查阅方志,嘉靖三十七年,倭寇对富庶的江南侵扰正炽,苏州府亦深受其害,这些供养人,是祈求平安的商贾?是忧心国事的士绅?抑或是痛失亲人的百姓?佛像在彼时彼地的诞生,本身就浸透了那个时代深重的忧患与民众对安宁的切望,它庄严的寂静之下,曾回响着倭寇铁蹄的惊扰、百姓流离的哀哭,以及无数灵魂在恐惧中对神佛发出的无声呼号,这尊佛像,正是那个动荡年代里,人心深处寻求庇护与慰藉的具象凝结。
佛像身上斑驳的鎏金,如同被时间之手反复摩挲后留下的印记,那残缺的左手,是岁月粗暴的留痕,却奇妙地并未减损其整体的庄严与内在的圆满,凝视着这历经沧桑的造像,我忽然彻悟:佛本无相,佛像的价值,从不系于其金身的璀璨或形体的完整无缺,当外在的华彩被时光之手层层剥落,反而更清晰地裸露出其内在的精神骨骼——那穿越时空的沉静力量,那洞悉悲欢的深邃目光,那承载无数祈愿与守护的厚重历史,才是其不朽的真身,这尊残损的佛像,以其不完美的存在,恰恰完美地诠释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佛理真谛。
大哥最终决定,不再将这尊佛像供奉于香火之中,他请人定制了一个恒温恒湿、防震防虫的特制囊匣,佛像被重新安放其中,当匣盖轻轻合拢,那穿越了嘉靖年间苏州的檀香、承载了家族几代人守护目光的佛像,再次隐入属于它的宁静与幽暗。
佛像在匣中静默,如同沉入时间之海,它渡过了明代倭寇的惊涛,民国初年的动荡,最终停泊于这方寸之间的安宁,每一次开合,都是对一段浩瀚岁月的惊鸿一瞥,那斑驳的金身与残缺的手印,并非衰败的印记,而是时间本身在物体上庄严的显形——它提醒我们,真正的永恒并非物质的恒固,而是精神在流转不息的人间烟火中,那一次次被虔诚目光重新擦亮的微光。
檀香的气息早已在空气中消散,但某种更为深沉的东西沉淀下来,佛像在匣中,如同一个微缩的宇宙,安放着江南的烟雨、祖父的体温、战乱中的祈祷,以及我们对时间那无法言说的敬畏,它不再需要香火供奉,因为它自身已成为一炷穿越时空的香——在静默的黑暗里,无声地燃烧着历史的沉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