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身千相,彩绘如来铜佛像铸造厂里的铸佛者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艰难地刺破薄雾,这座被岁月熏染得有些灰暗的厂房里,早已升腾起另一种灼热的气息,熔铜炉中,橙红滚沸的铜水如岩浆般翻涌,热浪裹挟着金属特有的腥气扑面而来,瞬间蒸腾了空气,巨大吊臂沉稳地移动,将盛满铜水的坩埚缓缓倾注,铜水奔流,在模具中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嘶鸣,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古老回响,就在这金属与火焰的激烈交响中,一尊尊如来佛的庄严法相,正于炽热中悄然孕育。
这尊佛像的诞生,始于泥与蜡的无声对话,老匠人陈师傅的手,粗糙如树根,却异常灵巧,他精心塑出泥芯,再以蜂蜡层层敷裹其上,手指在蜡面上游走,如抚琴弦,如理丝线,佛像的衣纹褶皱、手指的微妙弯曲、面庞的慈悲轮廓,皆在蜡的柔软中徐徐浮现,蜡模完成,再裹上层层精心调制的泥料,形成坚固的铸型,随后,铸型被送入窑炉,经历一场涅槃般的焙烧——蜡在高温中悄然消融流尽,只留下佛像形态的虚空,当滚烫的铜水被注入这空腔,蜡的牺牲便换来铜的永恒法身,待铜液冷却凝固,匠人们小心翼翼地敲碎外层泥壳,一尊粗粝却已具神韵的铜佛初胎,便赫然呈现于眼前。
这仅仅是“金身”的起点,佛像初胎,表面布满浇铸口与毛刺,如同璞玉尚待雕琢,打磨车间里,砂轮飞旋,火花四溅,发出尖锐而持续的嘶鸣,匠人们戴着护目镜,神情专注如入定,手持各种工具,从粗粝的砂轮开始,逐渐过渡到细如发丝的砂纸,一点点、一寸寸地修整,佛像的每一道衣褶、每一处指尖、每一缕发髻,都在这种近乎偏执的打磨中变得清晰、圆润、流畅,当最后一道细微的凸起被砂纸温柔抚平,铜佛表面终于呈现出温润如玉的光泽,仿佛被时光之手反复摩挲过千年,这光泽,是匠人用耐心与汗水,为冰冷的金属注入了温润的生命感。
真正的“千相”与“金身”的华彩,则在彩绘工坊里被赋予,这里,空气弥漫着矿物颜料与天然大漆混合的独特气息,沉静而馥郁,彩绘师们的工作台,如同浓缩的调色宇宙:青金石研磨七日方得的深邃群青,孔雀石碎屑沉淀出的高贵石绿,朱砂矿石提炼出的纯正朱红,还有那历经千锤百炼、薄如蝉翼的金箔……这些源自大地深处的色彩,承载着时间的重量与自然的灵性,彩绘师执笔,稳如磐石,轻若拈花,笔尖饱蘸颜料,在铜佛表面谨慎游走,佛身的袈裟,需层层渲染,由深至浅,方显其飘逸与厚重;佛面的开相,更是精微入圣,眉间白毫、低垂慈目、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悲悯笑意,每一笔都关乎神韵,差之毫厘,则失之千里,当金箔被特制的竹夹轻轻夹起,覆于佛身关键之处,再用软毛刷细细压实,刹那间,佛光粲然,一种超越尘俗的庄严与华美沛然充塞于空间——这金身,是匠人用虔诚之心,为冰冷的铜像点燃了不朽的灵光。
陈师傅在厂里已度过四十余载春秋,他常道:“佛像不是死物,是活着的,你心里有敬畏,手上才有分寸。”他调金粉时,阳光穿过粉尘,照亮他专注的侧脸,额上细密的汗珠也闪着微光,他凝视着即将完工的佛像开相,眼神如凝视初生的婴孩,又似凝望亘古的星辰,这眼神里,没有现代流水线上常见的麻木与疏离,只有一种近乎宗教仪轨般的投入与澄明,他告诉我,曾为佛唇边那抹似有还无的笑意,反复调色试笔数十次,只为捕捉那“不可言说”的慈悲,0.3毫米的误差,在俗眼看来或许微不足道,在他心中,却足以让佛的悲悯流于凡俗,正是无数个陈师傅这样的匠人,将毕生心力与虔诚信仰熔铸于指尖,方使冰冷的铜块,在火与汗的洗礼中,蜕变为承载万千信仰、映照众生心相的庄严佛身。
在追求速度与效率的工业洪流中,这座彩绘如来铜佛像铸造厂,如同一个倔强的文化孤岛,它固执地守护着失蜡法的繁复工序,坚持使用矿物颜料与天然大漆,珍视每一道需要时间沉淀的手工痕迹,这并非食古不化,而是对“物性”与“神性”之不可分割的深刻理解,现代科技或许能复制形态,却难以灌注那经由匠人指尖温度与心灵专注所赋予的独特气韵与生命力,每一尊由此诞生的彩绘如来铜佛,都是一次传统与现代的隐秘对话,一次物质与精神的神奇转化,它们最终将离开这充满金属气息的厂房,进入香烟缭绕的殿堂,承受万千信徒的顶礼,佛像无言,却以其完美的形神,诉说着工匠的虔诚、技艺的永恒,以及信仰在人间寻求物质载体的不懈努力。
炉火不息,铜水奔流,佛像在匠人手中诞生,又终将告别匠人,步入属于它们的殿堂,佛像无言,却承载着匠人指间的温度与心中的虔诚,在香火明灭间,映照出人间对永恒的朴素仰望。
铸佛者铸的,又何止是佛?那铜胎金身,分明是匠人用毕生光阴与虔诚信仰,在火中栽出的不朽莲花——佛在人间,其根深植于这喧嚣厂房里不熄的炉火与沉静的匠心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