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相如筏,渡人过河;河既渡过,筏当舍离。彼岸风光,原不在言语思议之中,唯待放下筏时,方见本地风光,朗然现前
“佛之一字,吾不喜闻。”赵州禅师此语如惊雷炸响于禅林,将一切神圣名相震得摇摇欲坠,这岂非悖论?佛门中“十法界”、“四圣谛”、“涅槃”等境界名称如繁星密布,构筑起宏大的精神宇宙图景;而禅师却偏偏要人“不喜闻”这最根本的“佛”字,这看似矛盾之处,恰如维特根斯坦所言:“我的命题可以这样来说明:理解我的人当他通过这些命题——根据这些命题——越过这些命题时,最终会认识到它们是无意义的。”佛陀与禅师们苦心孤诣地建造起这些名相之筏,其终极目的,竟是要我们最终弃筏登岸,超越一切名相束缚。 佛教境界体系本身便是一幅精微的认知地图,天台宗智者大师所立“十法界”之说,从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这“六凡法界”,到声闻、缘觉、菩萨、佛这“四圣法界”,层层递进,描绘出生命存在的不同层次与境界,这并非冰冷僵硬的等级划分,而是对心灵状态与生命境界的深刻洞察,凡夫沉溺于“我执”与“法执”的泥淖,其境界为烦恼所困;而圣者则如莲花出淤泥,层层超越,终达“佛”之究竟圆满,此名相体系,宛如一张精密的航海图,为迷航者标定方向,指示着从无明此岸到觉悟彼岸的航程。 佛教境界名相的精妙,更在于其内在蕴含的深刻解构力量,这些名词绝非凝固的标签,而是指向动态的超越过程本身,佛陀初转法轮,宣说“四圣谛”——苦、集、灭、道,这“苦谛”当头棒喝,直指生命本质的不圆满性,粉碎了我们对世间“常、乐、我、净”的虚妄执着,它并非消极的悲观,而是对现实清醒的洞察,是解构迷梦的第一把利剑,进而,“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的“三法印”,则如锋利的解剖刀,彻底解构了我们对“实体”与“永恒”的坚固错觉,当“无我”的智慧生起,那个被我们死死抓住、视为生命核心的“我”,便如阳光下的露珠般消散无痕,此等名相,其力在于破,在于揭穿幻象,使心灵从根深蒂固的妄执中松脱出来。 禅宗则将这种对名相的解构推向了极致,直指“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宗旨,当学人执着于“佛”是什么、“涅槃”是何等光景时,禅师们往往施以霹雳手段,临济义玄大喝:“逢佛杀佛,逢祖杀祖!”德山宣鉴挥棒便打:“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这并非对佛与祖的亵渎,而是以最激烈的方式斩断学人对名相概念的攀缘与依赖,赵州那句“佛之一字,吾不喜闻”,正是此精神的凝练表达,禅宗深谙语言的局限,它提醒我们,指向月亮的手指终究不是月亮本身,那些关于境界的华美描述,无论“常乐我净”的涅槃,还是“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的佛境,一旦被当作实有的目标去追逐、去执取,便立刻成为遮蔽本心的新牢笼,禅的智慧,在于看破这重遮蔽,回归“平常心是道”的当下鲜活。 佛陀与历代祖师为何还要不厌其烦地宣说这些名相?其苦心正在于“筏喻”,名相如筏,是渡越生死河流不可或缺的工具,没有“苦集灭道”的指引,我们难以认清烦恼的根源与解脱的路径;没有“十法界”的参照,我们难以定位自身并生起向上超越的动力;没有“佛”、“菩萨”、“涅槃”这些光辉名相的吸引,难以激发众生追求觉悟的深切愿心,名相是指月之指,是渡河之筏,其价值仅在于“用”,而非“体”,一旦抵达彼岸——即真正体悟了名相所指向的实相,这筏就必须放下,若死死抱住“佛”的概念不放,执着于“涅槃”的境界,这本身就成了最大的障碍,与佛陀宣说名相的初衷背道而驰,这深刻的悖论,正是佛教名相哲学最精微之处:它构建体系,只为最终消解体系;它运用语言,只为最终超越语言。 1946年,烽火连天之际,虚云长老于南华寺启建水陆大法会,超荐阵亡将士,法会仪轨繁复,名相如云,坛场庄严,经声佛号昼夜不息,当法会圆满,坛城撤去,经声停歇,一切名相庄严归于寂静,长老曾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法会之名相仪轨,如同指向悲智的舟筏,承载着深切的哀悯与超越的祈愿,当法会终了,坛城撤去,经声停歇,一切名相庄严归于寂静——此寂静,不正是对“筏喻”最深的践行?名相如药,病愈则弃;如舟渡海,到岸则舍,法会之庄严名相,其用在于凝聚心力,指向悲智;其旨,则在法会散场、万籁俱寂时,那无言无相中显露的本来面目。 在符号泛滥的今日,我们被无数标签、概念、主义所包围、所定义、所撕裂,佛教关于境界名相的深邃智慧,如暗夜明灯,它启示我们:善用名相,而不为其所困;借助概念思考,而不被概念禁锢,当知一切言说,终归于默;一切名相,终指向空,赵州禅师“佛之一字,吾不喜闻”的霹雳之声,穿越时空,依然在警醒着每一个被文字相所束缚的心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