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寂禅师端坐蒲团,如古井无波,只缓缓抬眼,目光掠过柳含烟时,竟似有微澜一闪而过,随即又沉入深潭般的平静。他示意小沙弥奉上热茶,氤氲水汽在两人之间升腾,模糊了界限,也模糊了柳含烟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暴雨如天河倾泻的银梭,织就一片混沌天地,柳含烟浑身湿透,不顾一切地撞开古寺沉重山门,水珠沿着她乌黑发丝滚落,湿衣紧贴玲珑身段,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她径直闯入经堂,跪在云寂禅师面前,声音却似被雨水浸透般微微发颤:“大师,弟子心有迷障,特来求教佛经真义。”
“大师,佛说‘色即是空’,可这皮囊色相,世人为何如此执迷?”柳含烟的声音在经堂里低回,目光却如钩子般缠绕着云寂禅师,她翻开经卷,指尖划过泛黄纸页,动作轻柔如抚琴弦,可那书页深处,竟隐隐透出一抹冷硬寒光——一柄精巧匕首,正蛰伏于慈悲文字之下。
云寂禅师目光低垂,仿佛只专注于经卷上那古老墨痕:“女施主,皮囊如朝露,刹那生灭,执迷者,非色相之过,乃心镜蒙尘。”他声音平和,却似有千钧之力,字字敲在柳含烟心上,她指尖微颤,几乎触到那冰冷的金属,却终究没有拔出,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继续追问:“那……何为解脱?”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云寂禅师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如一道无声惊雷,在柳含烟耳畔炸响,她猛地抬头,眼中水光与恨意交织,再也无法掩饰:“放下?大师说得轻巧!若那屠刀,是他人强加于你至亲至爱身上的呢?若那血债,是至亲之人被生生抛弃、含恨而终呢?”她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如刀锋划破经堂的寂静,“云寂!你可还记得柳织云?那个被你抛下、怀着身孕、最终郁郁而终的可怜女子?”
柳含烟霍然起身,那柄寒光凛冽的匕首终于挣脱经卷的束缚,直指云寂禅师心口!她浑身颤抖,泪水决堤:“我娘临终前,死死攥着我的手,只念着你的法号!她至死都盼着你这负心人回头看一眼!我便是替她来讨这血债的!”
经堂内死寂如墓,烛火在柳含烟含泪的眼中跳跃,映出匕首上一点冰冷的光斑,也映出云寂禅师脸上深如沟壑的皱纹,他缓缓闭上双眼,仿佛沉入无边苦海,又似在无声的惊涛骇浪中泅渡,良久,他睁开眼,目光澄澈如洗,竟无半分惊惧或辩解,只低低诵出一句:“石女生儿,枯木龙吟。”
这八个字,如一道清冽甘泉,猝然浇熄了柳含烟心中熊熊燃烧的复仇烈焰,她僵立当场,匕首“当啷”一声坠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回响,那声音仿佛也敲碎了她心中那堵由仇恨筑起的高墙,石女如何生子?枯木怎会龙吟?这分明是禅门公案,直指虚妄执念!她苦苦追寻的“父亲”,她日夜煎熬的仇恨,岂非正是这悖论般虚妄的存在?母亲临终的执念,自己半生的怨毒,竟都系于一个可能从未存在过的幻影之上?这念头如冰水灌顶,令她浑身战栗。
柳含烟踉跄后退,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地,她双手掩面,肩头剧烈耸动,压抑多年的悲恸与骤然崩塌的执念,化作无声的恸哭,在空旷的经堂里弥漫开来,那哭声里,有母亲一生的孤寂与不甘,有自己半生的迷失与虚妄,更有一种被骤然点醒的、巨大的茫然与空寂。
三年后,又是山雨欲来之时,云寂禅师立于山门,目光投向寺外,远处山道上,一个荆钗布衣的身影正踽踽独行,柳含烟已非当年艳光逼人的女子,粗布衣衫掩去了玲珑身段,素净面容上再无半分媚态,只有一种风雨洗练后的沉静,她每日来此,不言不语,只于寺外僻静处结庐而居,静坐参禅,仿佛成了古寺一道沉默的剪影。
一日,云寂禅师缓步走近她的茅舍,柳含烟并未起身,只双手合十,深深一礼,禅师目光落在她身旁石上,那里静静躺着一束乌黑青丝,整齐束着,宛如祭奠,又似告别,青丝旁,是那柄曾淬满恨意、如今却只映着天光的匕首,刃身澄澈,再无半分戾气。
“大师,”柳含烟的声音平静无波,如深潭止水,“当年石女生儿,枯木龙吟,弟子愚钝,今日方知,那石女枯木,原是我自己心中妄念所化。”她抬眼望向禅师,眼中澄明如秋日晴空,“那执念之刀,弟子……放下了。”
云寂禅师微微颔首,苍老的脸上无悲无喜,只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光,似欣慰,似悲悯,又似对这无常世相的了然,他未发一言,转身缓步回寺,山风渐起,吹动他宽大的僧袍,也拂过石上那束青丝与静卧的匕首。
青丝委地,匕首无言,曾经惊心动魄的恩怨情仇,终被时光与彻悟消解于无形,柳含烟凝视着禅师远去的背影,山风灌满她朴素的衣袍,仿佛也吹散了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尘埃,她端坐如初,目光投向苍茫远山,山雨欲来,云幕低垂,而她的心,却如古寺檐角的风铃,在欲来的风雨前,摇荡出前所未有的清越与安宁。
那石女生儿、枯木龙吟的玄音,终于穿透了血肉之躯的迷障,原来执念如刀,刺向虚妄的仇雠,刀锋却只映照出自己扭曲的形影,当青丝委地,匕首失寒,那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恨意,竟如朝露般在觉悟的晨光中消散了形迹——原来斩断最深的枷锁,并非靠利刃的寒光,而是心镜拂尘后,照见那石女枯木本自虚空的澄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