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与秋天
秋意渐浓,我踏进古寺山门,只见一位老僧正持帚扫叶,扫帚过处,落叶簌簌归拢,然而刚扫净处,新叶又飘然而下,如命运之手悄然翻动书页,无休无止,老僧却神色安然,动作不疾不徐,仿佛扫的不是落叶,而是心头尘埃,此情此景,令人恍然:这秋日里飘零的落叶,不正是佛家“诸行无常”最生动的教科书么? 佛家以“诸行无常”为根本洞见,如《金刚经》所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间万物,何曾有一刻停驻?秋日里,那曾经浓绿如盖的树叶,终在寒风中褪尽颜色,悄然飘落;夏虫鸣唱之声,也渐次消隐于霜降之后;连那高悬的秋阳,亦一日短似一日,斜斜地投下日渐消瘦的光影,万物皆在流转,如露如电,无有恒常,王维曾于秋日登高,见“木落众山秋”,顿感“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时光之流,何尝为谁稍作停留?这秋日里每一片坠落的叶子,都似在无声讲述着“诸法无我”的深意——万物皆因缘和合,并无独立不变之实体。 秋日万物,便如佛家精妙譬喻,将深奥佛理具象于眼前,那飘零的落叶,不正是“色即是空”的绝佳注脚?昔日浓绿繁茂,如今却随风飘散,终归泥土,生命之绚烂与凋零,不过一场因缘际会,秋霜凝于草尖,晶莹剔透,却在朝阳初升时悄然消融,这不正是《维摩诘经》中“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的鲜活演绎?一切看似坚固的存在,终如朝露泡影,转瞬即逝,日本茶道中“侘寂”之美,深谙此道,珍视残缺、短暂与朴素,于秋日枯寂的庭院中,在茶碗的朴拙裂纹里,体味万物无常流转中那份深沉的静美与真实。 面对这秋日昭示的无常,佛家智慧并非教人消极避世,而是引领我们于变动不居中安顿此心,老僧扫叶,动作从容,非为对抗落叶,而是借境炼心,正如《金刚经》点醒世人:“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不执着于落叶扫尽与否,亦不执着于秋色长存,方得自在,秋日登高望远,天宇澄澈如洗,纤尘不染,恰似觉悟者涤荡执着后那“心无挂碍”的明净心境,寒山子诗云:“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此心如秋月映照碧潭,澄澈无染,不随外境流转而波动,方是面对无常的安然姿态。 步出山门,回首望去,老僧已歇了扫帚,任金黄的落叶在庭院中铺展,宛如一幅天然织就的庄严佛毯,小沙弥蹲在树下,拾起一片完整的银杏叶,仰头天真问道:“师父,叶子落了,是死了么?”老僧微笑,目光温和如秋阳:“你看它归于何处?化入泥土,滋养树根,来年枝头新绿,谁说不是它换种方式活着呢?” 秋日万物,以其凋零与澄澈,默默宣说着佛家至理,落叶飘零,非为终结,而是回归大地,静待来春;霜露消散,亦非消亡,只是融入虚空,应时再聚,当心灵不再徒劳抗拒那必然的流转,如秋叶般安然飘落,如秋水般澄澈映照,方能在“诸行无常”的律动中,触碰到那永恒不动的觉性之岸——原来,如来不在西天,就在这秋叶落处,在每一颗了悟“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当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