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佛寺,大兴消失的梵音
我站在大兴区礼贤镇田家营村外,目光所及,唯见一片广袤农田,玉米青苗在风中摇曳,如绿色波浪般起伏,向几位年长的村民打听石佛寺,他们浑浊的眼睛里忽然闪出光亮:“有啊,有啊!就在村东头那片地底下埋着呢!”言语间,仿佛那消失的庙宇依然矗立在他们记忆的深处,只是被时光的尘土轻轻覆盖了。
石佛寺并非缥缈传说,而是确凿存在于历史长卷中的真实印记,翻开《大兴县志》,清晰记载着:“石佛寺,在礼贤镇田家营村东,始建年代不详,清乾隆年间重修。”这寥寥数语,却如一道穿越时空的微光,照亮了这座古刹的轮廓,更令人信服的是民国时期的地图,在田家营村东侧,赫然标注着“石佛寺”三个字,其位置与村民口述、方志记载严丝合缝,村中老人描述起昔日景象,语气中充满怀念:“那庙可气派了,殿宇三重,古柏参天,石佛庄严,香火盛得很!”县志中“殿宇三重,古柏参天”的记载,与村民记忆中的巍峨庙宇、森森古木交相辉映,共同勾勒出石佛寺昔日的庄严气象,那尊沉默的石佛,曾以无言的悲悯俯视过多少虔诚的香客?那袅袅的香烟,又曾寄托过多少代人的祈愿?石佛寺,确曾是大兴土地上一处不容置疑的精神地标。
这缕缭绕的梵音终究在时代的罡风中消散了,石佛寺的湮灭,并非一夕之间,而是多重历史力量共同作用下的悲怆挽歌,民国时期,军阀混战,兵燹四起,寺庙建筑首当其冲,精美的木构梁架在战火中呻吟倒塌,珍贵的佛像或被毁弃,或流落他乡,一位老人叹息道:“那些年兵荒马乱,庙里的东西,好的坏的,都被人弄走了。”到了特殊年代,石佛寺更是被斥为“四旧”,残存的建筑构件被拆解挪作他用,地基被深翻平整,连那尊沉默的石佛也未能幸免,最终在“破旧立新”的狂热中粉身碎骨,村民回忆:“石头佛像?砸了,铺了路,垫了坑。” 言语间充满无奈与惋惜,及至改革开放后,城市化的浪潮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京南大地,大兴区成为北京城市扩张的重要承载地,田家营村周边,昔日的农田迅速被道路、厂房、住宅区所覆盖,石佛寺遗址所在的土地,在大型基建项目的轰鸣推土机下,被彻底深埋于数米黄土之下,连最后一点可供凭吊的痕迹也被无情抹去,当推土机巨大的轰鸣声碾过最后一片残砖碎瓦,石佛寺的实体存在便彻底沉入历史的地层深处,仿佛从未存在过。
石佛寺的消逝,是大兴乃至北京文化肌体上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它不仅仅是一座土木建筑的消亡,更是一种社区记忆的断裂与精神场域的崩塌,那三重殿宇曾是村民婚丧嫁娶、岁时节令的精神依托;那森森古柏的浓荫下,曾是乡邻议事、孩童嬉戏的公共空间,寺庙承载的不仅是宗教信仰,更是乡土社会的情感纽带与集体记忆,当石佛寺化为乌有,与之紧密相连的仪式、传说、社区认同感也随之飘散,村民怅然道:“以前庙会多热闹啊,现在年轻人,谁还知道石佛寺?” 这种记忆的断层,使得地方文化的连续性被粗暴割裂,我们失去的不仅是一座古刹,更是理解自身从何而来的重要密码,石佛寺的悲剧,是梁思成先生当年痛心疾首却无力阻止的预言回响——他曾为保护北京古城墙与古建筑奔走呼号,却眼睁睁看着它们在“建设”的名义下轰然倒塌,石佛寺的遭遇,正是这种对历史遗产缺乏敬畏、在现代化进程中简单粗暴“推倒重来”思维的缩影,当巴黎精心保护着每一片古老街区,当京都的寺庙在都市丛林中依然梵音清越,石佛寺的彻底湮灭,无疑为我们敲响了沉重的警钟。
站在田家营村东那片曾经承载过石佛寺的土地上,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蓬勃的庄稼,历史的痕迹被深埋,但记忆的种子却顽强地扎根于乡土,石佛寺的消逝,如一声悠长的梵钟余响,警示着我们:在奔向未来的征途上,若遗忘了来时的路,灵魂将在何处安放?每一处被推土机铲平的古迹,都是我们集体记忆的一次失血,石佛寺的彻底湮灭,正是这种文化失忆症的残酷表征。
所幸,警钟已然敲响,近年来,大兴区文化部门启动了“消失的寺庙”记忆工程,工作人员深入田家营村,用录音笔和摄像机,记录下老人们关于石佛寺的珍贵口述历史,那些模糊的殿宇轮廓、庄严的石佛面容、热闹的庙会场景,正通过老人们的讲述,一点一滴艰难地复现,对区内其他尚存或濒危的文物点,如团河行宫遗址、古村落残存的庙宇等,保护力度正在加大,数字化存档、划定保护范围、修缮残存建筑等工作逐步展开,这迟来的补救,是对石佛寺亡羊补牢式的告慰,更是对未来的郑重承诺。
石佛寺的实体虽已深埋于大兴的沃土之下,但它所激起的关于文化根脉守护的思考,却如种子般在人们心中破土而出,它警醒我们,真正的现代化绝非以铲除历史记忆为代价,唯有怀着敬畏之心,俯身倾听大地的低语,珍视并守护那些承载着集体记忆与精神密码的场所——无论是一座古寺、一段残墙,抑或是一棵老树、一口古井,我们的前行之路才能拥有坚实的根基与清晰的方向,石佛寺的梵音虽已消散于风中,但它所呼唤的,是让每一处遗存的文化印记都能在时代变迁中发出自己的声音,汇成我们民族灵魂深处永不消逝的宏大交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