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碎菩萨像
小凯的手臂划出饱满的弧线,那尊瓷菩萨像在日光灯下闪过一道冷光,随即撞上水泥地面,发出刺耳而决绝的碎裂声,瓷片如飞溅的信仰碎片,四散迸射,有的滚入桌底,有的嵌入墙角,有的甚至飞溅到父亲老张的脚边,老张正低头擦拭着沾满油污的扳手,那声碎裂仿佛一把利刃,瞬间割裂了屋中沉闷的空气,他猛地抬头,脸上肌肉骤然绷紧,眼睛死死盯住地上那堆破碎的瓷片,仿佛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随同这尊菩萨像一起,被摔得粉碎了。 这尊菩萨像,是奶奶在破四旧的风暴中,用生命最后一点力气藏匿下来的,她将菩萨像裹在旧棉袄里,塞进灶膛深处,在烟熏火燎中躲过一劫,后来,菩萨像便随着老张一家,从老屋辗转至这间城中村的出租屋,它被郑重地安放在冰箱与电视机之间的小小神龛上,占据着这方寸之地最尊贵的位置,每日清晨,老张必先净手,虔诚地点燃三炷香,青烟袅袅,缭绕在菩萨低垂的眼睑与慈祥的面容上,日复一日,釉色被香火熏出暖黄的包浆,他指关节被机油染得黢黑,却无比轻柔地拂去菩萨像上的微尘,仿佛拂拭着内心最柔软的一隅,这尊菩萨像,早已超越了泥胎瓷骨,它承载着奶奶的遗愿,也成了老张在机器轰鸣、生计重压之下,唯一能攥紧的、通往安宁的缆绳。 小凯的世界里,却从未有过菩萨的位置,他书桌上堆着《物种起源》和物理课本,墙上贴着爱因斯坦的海报,他心中信奉的是公式与定理,是实验室里可被反复验证的数据,父亲每日的焚香叩拜,在他眼中,不过是蒙昧时代残留的灰烬,是生活重压下一种无力的自我安慰,当小凯带着新交的女友第一次踏进家门,女友的目光扫过那香烟缭绕的神龛,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好奇与轻蔑的笑意,这笑意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穿了小凯极力维持的自尊,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仿佛父亲供奉的不是菩萨,而是他无法摆脱的、陈旧而沉重的出身烙印,女友走后,父亲照例在菩萨像前合十祷告,口中念念有词,祈求菩萨保佑儿子平安顺遂,那虔诚的姿态,那喃喃的祷词,在那一刻成了小凯眼中最刺目的愚昧,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烧灼着他的理智,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毁灭的快意,抓起那尊菩萨像,狠狠摔了下去——他要砸碎这令他蒙羞的偶像,砸碎这横亘在他与“现代”、“科学”之间的无形壁垒。 “哐当”一声,瓷片飞溅,如同小凯心中压抑已久的惊雷终于炸响,老张猛地从凳子上弹起,眼睛瞬间被血丝充满,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嘶吼:“孽障!”他抄起手边的扳手,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扑向自己的儿子,小凯敏捷地闪身躲过,扳手砸在旧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母亲秀芬尖叫着冲出来,用身体死死挡在暴怒的丈夫和倔强的儿子之间,瘦弱的身躯在剧烈的推搡中颤抖,如同狂风里一片单薄的叶子,她带着哭腔的哀求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别打了!老张!小凯!都住手啊!”混乱中,小凯一把推开母亲,夺门而出,沉重的摔门声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也震碎了这间小屋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平静。 屋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死寂,老张颓然跌坐在凳子上,扳手“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想去拾掇地上那堆残骸,指尖刚触到一片带着菩萨衣褶弧度的碎瓷,便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堆碎片,仿佛在辨认自己同样支离破碎的内心,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顺着他沟壑纵横、被机油和岁月染黑的脸颊,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他佝偻着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那压抑的呜咽,比方才的嘶吼更令人窒息,这尊菩萨像,是他从母亲手中接过的微光,是他半生漂泊中唯一确信的锚点,如今锚断了,光灭了,他像被骤然抛入无边的黑暗深渊,脚下是虚空,头顶也是虚空。 秀芬默默拿来扫帚和簸箕,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清扫着满地狼藉,细碎的瓷片被扫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声微弱的叹息,她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扫到神龛底下时,她顿了顿,伸手从最深的角落,摸出一块稍大的碎片——那是菩萨低垂的眼睑,釉色温润,慈悲依旧,她捏着这片残瓷,指尖微微发白,久久没有放入簸箕,她抬眼看了看呆坐如木雕泥塑的丈夫,又望了望儿子房间紧闭的房门,眼神空洞而疲惫,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最终没有扔掉那片瓷,只是将它轻轻放在空荡荡的神龛一角,那低垂的眼睑,仿佛仍在无声地凝视着这个破碎的家,凝视着香炉里那三炷香——两长一短,依旧在静静燃烧,青烟笔直,固执地向上攀升,穿透一屋的狼藉与死寂,在昏暗的灯光下,描摹着某种不肯轻易消散的轮廓。 菩萨像碎裂了,那一声脆响,震落的不止是瓷片,更是父亲心中赖以支撑的古老支柱,那尊低眉垂目的瓷像,曾是奶奶在风暴中藏匿的微光,是老张在机油与生计重压下唯一能攥紧的缆绳,当它被儿子带着新世界的轻蔑摔碎,飞溅的不仅是瓷片,更是两代人之间深不见底的鸿沟里,溅起的冰冷水花。 香炉里,两长一短的香依然固执地燃着,青烟笔直向上,无声地描摹着某种不肯消散的轮廓,那低垂的眼睑碎片,在空荡的神龛上,依旧沉默地凝视着——它凝视着父亲深陷信仰废墟的茫然,也凝视着儿子冲出家门后,那看似决绝的背影下,同样无所凭依的虚空,菩萨像的黄昏已然降临,而新的黎明,又将在何处酝酿?那缕青烟固执地向上,仿佛在无声叩问:当旧日的神祇在水泥地上碎裂成齑粉,人心深处,是否还能升起属于自己的、不依赖任何偶像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