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与采莲曲,盛唐双璧的听觉美学
“菩萨蛮与采莲曲,哪个更好听?”——这问题如同问月光与荷香哪个更美,看似简单,却引人走入盛唐音乐与诗歌交织的幽深庭院,千年时光流转,曲调早已湮没于历史长河,唯余文字如珠玉散落,供我们以想象去触碰那早已消逝的旋律。
《菩萨蛮》之名,如异域飘来的神秘香风,其源流众说纷纭,或言源自西域女子髻上宝冠,或云与西南“菩萨蛮”部族有关,它自教坊曲华丽转身为词牌,在温庭筠笔下臻于化境:“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词中意象密集如织锦,金翠明灭,鬓云香腮,慵懒的晨妆画面,在“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的节奏中徐徐展开,其句式长短错落,平仄韵脚转换如溪流忽遇山石,跌宕有致,试想其曲调,必如美人步摇轻颤,珠玉琳琅,于富丽中暗藏幽微心绪,在宫商角徵羽的流转间,将闺阁深处的寂寞与华美,织成一片听觉的云锦。
《采莲曲》则如江南水乡吹来的清风,带着莲叶的清气与湖水的微澜,它源自乐府旧题,在六朝民歌的沃土上生长,至盛唐王昌龄手中焕发新彩:“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这七言四句,如四幅清丽的水墨小品,天然去雕饰,其韵律如舟行水上,节奏明快,朗朗上口,那“一色裁”、“两边开”的明快对仗,仿佛让人听见采莲女清脆的歌声在莲叶间跳跃,木桨拨动水波的清响与之应和,这歌声里,是水乡的呼吸,是劳作的欢愉,是生命在碧波红莲间的自由绽放。
两曲相较,如观双璧,各蕴其华。《菩萨蛮》如深宫幽兰,其声曲折回环,如温飞卿词中“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的针脚,细密精致,那平仄韵脚的转换,仿佛心绪的起伏,在“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的顾影自怜中,旋律必是低回婉转,如丝如缕,缠绕着难以言说的闺怨与绮思,其美在含蓄,在欲说还休的韵致,是工笔仕女图般的精雕细琢。
《采莲曲》则如溪畔野芳,其声天然流丽,王昌龄诗中“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的妙趣,正是其音乐灵魂的写照——旋律当如清溪流淌,节奏如舟楫轻点,带着水乡特有的明媚与生机,它不求《菩萨蛮》的深婉曲折,而以明朗的线条、欢快的律动直抵人心,是水墨写意般的酣畅淋漓,李白笔下“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的喧笑,正是这歌声里最鲜活的注脚。
《菩萨蛮》与《采莲曲》,一者如精雕细琢的七宝楼台,一者如清水芙蓉的天生丽质,它们各自承载着不同的生命情态与美学追求,前者是深闺的叹息,是金缕衣上的泪痕,是繁华中的孤寂;后者是水上的欢歌,是日光下的劳作,是天地间的自在,其音乐特质,正是这内在精神的外化。
当我们在千年之后,试图以文字为舟,回溯那早已消逝的旋律,重要的或许并非评判孰高孰下,它们如同盛唐天空的双星,交相辉映,共同谱写了那个伟大时代最动人的听觉诗篇,那“双双金鹧鸪”的幽微低诉,与“芙蓉向脸两边开”的明朗欢歌,共同构成了我们民族记忆深处永不褪色的声音风景。
曲调虽已随风而逝,但文字中流淌的韵律与情感,依然能唤醒我们沉睡的听觉想象,在《菩萨蛮》的深婉与《采莲曲》的明媚之间,我们触摸到的是盛唐气象的多元与博大——这岂非比追问“哪个更好听”更有深意?月光与荷香,本无需比较,它们共同成就了那个永恒夜晚的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