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君,菩萨乘龙图的东方超越论
当敦煌莫高窟里那束斜阳,终于缓缓移过菩萨乘龙图的壁画,我屏息凝神,目光被那画面牢牢攫住:菩萨端坐于龙背之上,衣袂飘然,面容安详;那龙则昂首腾跃,鳞甲分明,仿佛正欲挣脱壁画的束缚,直上云霄,这图景,这瞬间,如一道闪电劈开混沌,引我深思:为何是龙?为何是菩萨?这奇妙的组合,究竟在诉说着东方文明怎样一种独特的超越性?
菩萨乘龙图,其渊源可追溯至佛教东传后与华夏本土文化的深度交融,龙,在华夏文明中,是司云布雨、泽被苍生的神物,是皇权天命的象征,更是沟通天地的灵媒,而菩萨,在佛教中,是“觉有情”,是上求佛道、下化众生的慈悲化身,当大乘佛教在中土广泛传播,菩萨信仰日益深入人心,其形象也必然经历本土化的重塑,那腾云驾雾、能大能小、变化莫测的华夏神龙,便以其非凡的威仪与力量,成为承载菩萨、彰显其广大神通与慈悲济世精神的理想坐骑,这绝非简单的图像拼凑,而是两种深厚文化在精神内核上的共鸣与契合——龙所代表的宇宙伟力与菩萨所象征的救世宏愿,在华夏的审美与信仰土壤中,完美地融为一体。
若将目光投向西方,其超越性的表达常如但丁《神曲》中描绘的天使,生有巨大羽翼,轻盈而决绝地飞离尘世,直抵纯粹光明的天堂,那是一种垂直的、向上的、趋向绝对彼岸的超越,天使的翅膀,是挣脱地心引力的象征,是对此岸世界的彻底扬弃,西方艺术中,无论是拉斐尔笔下云端圣洁的天使,还是哥特式教堂尖顶直刺苍穹的线条,无不传递着这种“离地飞升”的强烈渴望。
菩萨乘龙图所展现的东方超越性,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路径与气质,菩萨并非振翅高飞,而是端坐于龙背之上,龙,这一神兽,其腾跃之姿固然令人神往,但其形象本身却深深植根于华夏的宇宙观与自然观,龙能潜于深渊,能行于大地,能飞于九天,它本身就是贯通三界、连接天地的神圣纽带,菩萨乘龙,其超越性并非表现为对尘世的弃绝,而是一种“即超越即内在”的圆融境界,菩萨的慈悲与智慧,并非高悬于遥不可及的彼岸,而是通过龙这一媒介,深深契入并转化着此岸的世间万象,这超越是“乘”而非“飞”,是驾驭着宇宙的伟力(龙),而非脱离它,龙不是逃离地心引力的飞船,而是接通天地能量的导管,菩萨端坐其上,其超越性恰恰在于对这伟力的深刻理解与慈悲驾驭,使其服务于普度众生的宏愿,这是一种“不离世间觉”的超越,是“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东方智慧在图像上的绝妙表达。
这种独特的超越性,其思想根基深植于华夏儒释道交融的沃土,儒家强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理想人格(君子、圣人)的超越性正在于其道德实践能“赞天地之化育”,在伦常日用中体认天道,道家追求“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其逍遥游的境界,是顺应自然大道而获得的绝对自由,而非物理空间的逃离,庄子笔下“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至人,其精神翱翔正是建立在对宇宙大化流行深刻体悟的基础之上,大乘佛教传入中土后,其“世间即涅槃”、“烦恼即菩提”的思想,与本土的入世精神、天人合一观念深度交融,催生了“人间佛教”的理念,菩萨道的精神核心——“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其超越性正体现在不舍弃任何一个众生,在度化众生的实践中证得无上菩提,菩萨乘龙图的意象,正是这种“悲智双运”、“即世超越”的佛学思想与华夏固有的天地贯通、天人合一宇宙观完美结合的艺术结晶。
菩萨乘龙图所昭示的东方超越性,对困顿于“躺平”与“内卷”两极撕扯的现代心灵,不啻为一剂清凉的醒世良方,它启示我们,真正的超越并非逃避现实责任的“佛系”躺平,那只是精神的自我放逐;亦非在功利泥潭中耗尽生命能量的盲目“内卷”,那无异于作茧自缚,菩萨乘龙图所彰显的,是一种“即超越即内在”的生命智慧——它要求我们既要有“乘龙”的超越视野,在精神上保持对更高境界的向往与觉知,不被眼前琐碎完全淹没;同时又要具备“驭龙”的入世担当,以菩萨般的慈悲与智慧,积极投身于改善现实、服务众生的具体实践,这是一种脚踏大地、心向苍穹的平衡之道,是在尘世烟火中淬炼精神高度的修行。
凝视着壁画上那凝固千年的庄严与灵动,菩萨的宁静与龙的奔腾在时光中达成了永恒的和谐,这东方超越性的具象表达,其伟大之处在于它从不教人厌弃足下这片承载苦难与希望的土地,菩萨乘龙,非为逃离,而是为更深情地俯视与担当,龙脊上的菩萨,正是我们每个灵魂的隐喻——在尘世的风浪中,既要如龙般积蓄力量,亦需如菩萨般持守悲悯与澄明。
当精神真正驾驭了生命伟力,超越便不再是彼岸的幻影,而成为此岸行走的姿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