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玉菩萨,血色袈裟与百年红莲
古董店深处,光线昏沉,尘埃如时间的碎屑在光束里浮游,我目光偶然落定于角落一尊蒙尘的菩萨像上,那玉质红得奇异,似凝固的晚霞,又似沉淀的血色,拂去尘灰,菩萨低眉垂目,面容安详,而玉色却如袈裟浸透了人间苦痛,静默地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庄严。
这尊玉红菩萨像,材质之珍稀令人屏息,其玉质温润细腻,色泽深红如朱砂沁入肌理,非寻常玉石可比,匠人运刀如笔,菩萨衣袂飘举,莲座花瓣层叠,每一道弧线皆如行云流水,饱含虔诚,那袈裟的红色,更非浮艳之色,它深浓而沉静,仿佛由无数个虔诚的日夜与无声的苦难浸染而成,如血如霞,凝固了时光的叹息,也凝结了信仰的沉重。
这尊菩萨像,却如漂泊的孤舟,在历史长河中载浮载沉,历尽劫波。
明末战火纷飞,它曾供奉于一座乡间小庙,乱兵如蝗虫过境,庙宇在火光中呻吟,一位老妇人,枯瘦如柴,却拼死将菩萨像紧抱怀中,欲藏于草垛深处,刀光闪过,妇人倒于血泊,她温热的血,竟如朱砂般浸入菩萨足背,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这抹深红,是生命对信仰最后的祭献,亦如袈裟上无声的补丁,缝进了人间的悲怆。
清末国门洞开,菩萨像辗转流落至沿海商埠,一洋商被其异色吸引,高价购得,视作东方奇珍,然而登船远渡之际,风浪骤起,船身颠簸如怒海孤叶,商人惊惧莫名,疑为神佛降怒,竟仓皇将菩萨像弃于浊浪滔天的大海之中,菩萨像沉入幽暗海底,仿佛被历史遗忘的叹息,在咸涩的深渊里,默默凝视着家国破碎的倒影。
至那场文化风暴席卷神州,破四旧之声震耳欲聋,一老匠人冒险将其从即将捣毁的旧祠中抢出,深埋于自家院中老槐树下,老人夜夜独坐树下,以沉默守护这方寸净土,多年后,当老人颤抖着双手重新捧出菩萨像,泥土之下,那抹红竟愈发深沉内敛,仿佛吸尽了地底的黑暗与守护的体温,在劫灰里开出一朵不谢的红莲。
这尊辗转流离的玉红菩萨像,静静卧在古董店的幽暗里,一位学者目光灼灼,视其为填补地方宗教艺术史空白的瑰宝,志在必得,而另一文物贩子,眼中只有黄金的冷光,盘算着如何待价而沽,正当学者准备签下支票,一个衣衫素朴的妇人携幼女匆匆而入,对着菩萨像倒身便拜,泪如泉涌——她正是当年那位护像老妇人的玄孙女,小女孩伸出小手,轻轻触摸菩萨足背那抹深红,仿佛触碰着家族血脉里流淌的记忆与温度。
学者持支票的手,悬在了半空,他望着妇人虔诚的泪眼和小女孩无邪的触摸,那支票上冰冷的数字,在菩萨像沉静的红光与人间温热的泪水前,忽然显得如此苍白而空洞,他最终缓缓收回了手,默然退后一步。
菩萨像依旧低眉垂目,那身玉红袈裟,在香火明灭中流转着幽光,百年沧桑,它承载过血泪,亲历过遗弃,也沐浴过舍命的守护,它最终未入高阁成为标本,而是继续在人间烟火里,被最朴素的双手所供奉、所摩挲。
这抹深红,是血痕,是劫火,亦是信仰在黑暗中不灭的灯芯,菩萨低眉处,凝视的并非莲台宝相,而是人间世世代代捧出的那颗心——心光不灭,纵使玉身蒙尘、辗转飘零,那袈裟上由无数虔诚与苦难共同染就的深红,便永远是开在时间废墟之上的一朵红莲,于无声处,照亮着沧桑的归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