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瓦之下,人间之上
登临菩萨顶,我踏着那象征百八烦恼的108级石阶,一级一级向上攀爬,石阶在脚下铺展,如一条沉默的引路者,牵引着人向上,向上,及至顶端,山风骤然拂面,裹挟着草木的清气,也裹挟着一种奇异的轻盈感,仿佛身体里那些沉甸甸的俗世尘埃,被这风轻轻吹散了。
立于菩萨顶,我俯身鸟瞰,五台山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金瓦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那光芒仿佛不是来自太阳,而是自殿宇深处迸发出来,刺目而神圣,而殿宇之下,香客们却如蚁群般渺小,在蜿蜒的山道上缓缓移动,他们俯身跪拜时,脊背弯成一个个虔诚的问号,匍匐于地,叩首于天,这金顶的辉煌与香客的微渺,构成一幅奇异的图景:神圣的庄严与凡俗的匍匐,在菩萨顶的俯视下,竟如此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如光与影的永恒纠缠。
目光投向远处,山峦起伏,如凝固的波涛,一直绵延到天边,山势的雄浑与庙宇的精致,在菩萨顶的俯视下,竟也奇妙地融为一体,这庙宇并非突兀地凌驾于山峦之上,而是依山就势,仿佛山体自然生长出的神圣冠冕,这“人间净土”的营造智慧,正是佛家“圆融无碍”思想的绝妙体现——神圣并非高悬于云端,而是深深扎根于这浑厚的大地之中,与自然共生共荣。
菩萨顶东禅院中,康熙御碑静静矗立,碑文记载着康熙二十二年皇帝巡幸五台山的盛事,字里行间,透出帝王俯瞰山河、指点江山的雄浑气魄,帝王的目光再高远,终究囿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尘世疆界,康熙御笔题写的“五台圣境”,字迹虽苍劲,却终究是刻在石上,被风雨侵蚀,被岁月消磨,这碑石,如同帝王俯瞰的雄心,终将在时光长河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为山间一块沉默的石头,帝王俯瞰的雄心,在菩萨顶的永恒面前,终究显得局促而短暂。
菩萨顶的鸟瞰,却悄然引我进入另一重境界,佛经中,菩萨常以“慈眼视众生”,那是一种悲悯的俯察,如阳光普照,无有偏私,然而佛家智慧更深邃处,却在于“破我执”——破除对“我”的虚妄执着,当人立于高处,极易生出俯瞰万物的优越感,这恰是坚固的“我执”在作祟,菩萨顶的鸟瞰图,恰恰是一面映照内心的明镜:你是在模仿菩萨的悲悯俯察,还是沉溺于居高临下的自我膨胀?这高处,是让你更接近澄明,还是更深陷迷障?
暮色四合,香客渐稀,菩萨顶的金瓦殿宇在夕阳余晖中收敛了白昼的锋芒,显出一种温润的庄严,它不再刺目,而是沉静地融入苍茫山色,仿佛这辉煌本就是大地的一部分,山风依旧浩荡,吹过殿角的风铃,发出清越悠远的声响,如同亘古的梵唱。
我蓦然彻悟:菩萨顶的鸟瞰图,其深意不在“俯瞰”的视角,而在“俯身”的姿态,佛光不在金瓦之上,而在菩萨垂目低眉的慈悲俯视里,那金顶的辉煌,并非要人仰望其高不可攀,而是提醒众生:真正的神圣,从不曾高悬于云端,它就在这承载着匍匐与攀登的大地之上,在每一次对尘世的俯身与关怀之中。
菩萨顶的鸟瞰图,最终教人懂得:所谓神圣,并非要我们仰望苍穹,而是俯身于这苍茫大地,在每一次对尘世的俯身与关怀之中,寻得那束永恒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