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来去找素衣
莲花池中,那朵最为巨大、最为华美的金莲之上,如来端坐,他忽然感到一丝寒意,这感觉陌生得如同从未存在过,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莲座边缘——一层薄冰竟悄然凝结,在佛光映照下,折射出刺目而冷冽的光,他心中微微一动,一种从未有过的、类似“困惑”的涟漪,在永恒澄澈的心湖里悄然荡开。 他决定下界,佛光收敛,金身隐去,他化作一个寻常的、衣衫单薄的旅人,踏入凡尘,大雪纷飞,天地间一片苍茫,他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寒冷如同无数细针,刺入他从未被凡俗侵袭过的肌肤,他第一次真切地尝到了“冷”的滋味,远处,一盏昏黄微弱的灯火在风雪中摇曳,仿佛一个倔强不肯熄灭的承诺。 他循着那点微光走去,轻轻叩响了门扉,门开了,一个女子出现在门口,素衣布裙,脸颊被冻得通红,双手也因寒冷而微微发颤,她叫素衣,是这间简陋豆腐坊的主人,她见旅人冻得瑟瑟发抖,便急忙将他让进屋内,炉火正旺,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屋外的风雪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素衣默默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白气氤氲,模糊了她朴素的眉眼:“快暖暖身子。”那碗递过来,碗沿上还留着素衣手指的微温,如来接过,指尖触到那点微温,竟如被烫着般微微一颤——这温度,竟比莲台之上亿万载的佛光更真实地灼烧着他,他小口啜饮,一股暖流从喉间滑下,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素衣坐在对面,火光映着她清瘦的脸颊,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吃,眼神清澈得像未曾落过尘埃的深潭。 “冷吗?”素衣忽然轻声问,如来下意识地摇头,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冷。”这简单的一个字,竟带着一种奇异的生涩,仿佛第一次被赋予意义,素衣笑了,那笑容在炉火映照下,竟有几分佛经里未曾描摹过的暖意:“我也怕冷,这身子骨,总也暖和不起来似的。”她轻轻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 如来在素衣的豆腐坊住了下来,他笨拙地学着推磨,豆子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他学着点卤,看素衣如何将滚烫的豆浆点化成柔嫩的豆腐,那专注的神情,竟比参悟最深奥的佛理时更为虔诚,素衣话不多,只是默默地做活,偶尔会指着窗外纷飞的雪,说一句:“又下雪了,真冷啊。”如来便学着添柴,让炉火更旺些,他渐渐习惯了这豆腐坊里豆子发酵的微酸气息,习惯了素衣偶尔因寒冷而起的轻咳,习惯了那盏油灯下两人无言相对的静谧,这凡俗的烟火,竟比天界缭绕的香火更令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存在”。 素衣的咳嗽却一日重过一日,她常常在深夜咳醒,那撕心裂肺的声音,穿透了豆腐坊的寂静,也穿透了如来亘古无波的心境,他坐在她床边,看着她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瘦小的身躯因剧烈的咳嗽而颤抖,如同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他伸出手,想抚平她的痛苦,指尖却停在半空——那点化众生、消弭灾厄的无边法力,此刻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有一种痛苦,是神力无法轻易抹去的,他只能笨拙地替她掖好被角,听着那压抑的咳嗽声,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无力”的钝痛。 素衣的病势终究如山倒,她躺在病榻上,气息微弱,脸色灰败得如同窗外的雪,如来坐在床边,握着她枯瘦冰冷的手,素衣费力地睁开眼,目光落在他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你……来了真好。”她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如来垂落的一缕发丝,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原来……佛……也会怕冷啊……”她的声音轻若游丝,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与温柔,那只枯瘦的手,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如同燃尽的灯芯,只余下一缕青烟般的叹息。 如来久久地坐在那里,握着那只渐渐冰冷的手,他清晰地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空”,正从素衣消逝的生命里弥漫开来,无声地吞噬着他,这空,比“无”更沉重,比“寂灭”更令人窒息,他凝视着素衣安详却再无生息的面容,第一次,在永恒不动的佛心深处,尝到了“失去”那尖锐而冰冷的滋味。 如来回到了他的莲台,他垂目望去,那曾凝结薄冰的莲座边缘,此刻竟已消融无痕,只余下温润的光泽,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素衣最后那点微弱的暖意,以及她枯瘦手指拂过发梢时那轻如叹息的触感,他摊开手掌,掌心空空如也,却又仿佛托着整个尘世的重量。 素衣那句“佛也会怕冷”的低语,此刻竟如洪钟大吕,在他永恒寂静的心湖里反复震荡,原来那彻骨的冷,并非来自漫天风雪,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未曾被照亮的角落;原来那碗豆腐脑升腾的热气,那炉火映照的侧脸,那一声压抑的咳嗽,那垂落时指尖的微温……这些短暂易逝的碎片,竟比莲台上亿万年的澄明,更清晰地映照出“存在”本身那带着体温的轮廓。 佛光依旧普照,可那光里,从此多了一丝人间烟火熏染过的微温,如来端坐于莲台之上,永恒不动,却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流淌、沉淀,素衣的“素”,是未经染色的本真,是生命最原初的质地;而佛的“来”,或许正是为了在这片素朴的底色上,重新辨认出那曾被宏大叙事所遮蔽的、带着体温的微光——原来那点微光,才是穿透永恒寒意的真正暖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