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丘受戒录
烟雨如幕,将古戒坛笼罩在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里,我立于坛下,仰视着那金丝楠木构筑的庄严圣域,仿佛听见千年时光在木纹深处低语,坛上三师七证的身影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如这江南的雨丝,无声无息渗入骨髓——此情此景,正是千年戒律传承最精微的具象。 戒坛,这方寸之地,实乃佛教“宪法”的诞生之所,自佛陀于鹿野苑初转法轮,为五比丘宣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根本戒律,僧伽制度便有了灵魂,及至唐代道宣律师于终南山精研律藏,撰成《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中国律宗由此巍然确立,道宣更依佛经所示,于净业寺首建戒坛,从此戒坛便如法脉的灯塔,照亮了无数求戒者通往解脱的幽径,坛上每一道刻痕,都沉淀着古德们对“波罗提木叉”(别解脱戒)的无限虔敬与守护。 坛上仪轨次第展开,其严谨如精密运行的古老钟表,引礼师一声清越的“顶礼三师”,新戒们匍匐于地,额头触及冰凉石面,这谦卑一拜,是向戒法传承的源头致敬,登坛后,羯磨阿阇黎以沉静而具穿透力的声音开始“问遮难”:“汝非黄门否?汝非盗住否?汝非贼心入道否?……”一连十三重关乎根本资格的质询,如利剑悬顶,不容丝毫欺诳,每一句“无”的回答,皆需以最澄澈的心念发出,稍有瑕疵,便如琉璃染瑕,登时失去求戒资格,这绝非形式,而是对僧伽纯净性的生死守护。 随后进入仪轨核心——正授戒体,得戒和尚宣说戒相,从杀盗淫妄四根本戒,到细微的威仪细行,戒律的经纬在庄严梵呗中徐徐铺展,最震撼心灵的,是“白四羯磨”的完成,羯磨师将受戒之请向僧众宣告(一白),继而三问(三羯磨):“僧集否?和合否?未受具戒者出否?……”僧众默然,即是认可,当最后一句“此是如来、应供、正遍知所制,不得违犯”响彻戒坛,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凉法流,仿佛自十方诸佛菩萨处倾注而下,瞬间灌注身心——此即“无作戒体”的获得,是比丘生命脱胎换骨的神圣印记,这无形冠冕一旦加被,纵使宇宙倾颓亦不能夺。 然而当戒坛的烟雨散去,袈裟飘入万丈红尘,戒律的持守便成了最真实的修行,今日名山古刹,多少已被商业的喧嚣裹挟?晨钟暮鼓里,可还寻得见“少欲知足”的本来面目?当物质诱惑如潮水般拍打着山门,年轻比丘们或也曾于夜深人静时,抚摩袈裟,困惑于戒律刻板字句与活泼泼人间悲欢间的张力,昔日百丈禅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清规,在当代语境下又当如何焕发新生?戒律绝非僵死教条,其精神内核,始终是那份对众生苦痛的深切悲悯与对内心妄念的勇猛降伏。 坛上庄严的“三师七证”身影,在雨雾中渐渐模糊,却在我心中愈发清晰,新戒比丘们身披袈裟,缓缓步下戒坛石阶,细雨濡湿了崭新的僧衣,他们脸上那份初获戒体的肃穆与微茫,令人想起古德所言:“宁可千年不悟,不可一时着魔。”戒律的“白四羯磨”虽已圆满,而生命中那场更为漫长的“问遮难”才刚刚开始——每一次对心念的觉察,每一次对物欲的疏离,都是对当初坛上誓愿的无声回应。 戒律之重,不在束缚,而在赋予心灵翱翔于尘垢之上的无形之翼,那戒坛烟雨中传递的,岂止是仪式?它更是一条从佛陀手中直抵我们内心的光之索,提醒着每个披衣人:袈裟在身,便须以血肉之躯,在这喧嚣世界里守护那古老而常新的心灵契约——此即比丘受戒录最深沉的现世回响,戒体无形,却足以支撑起一个僧人穿越浊浪的脊梁;戒相森严,其下奔涌的,终究是欲令众生离苦得乐的永恒悲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