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到了一个与佛寺有关的地方
子时骤醒,我浑身汗透,月光如冰水般浸透窗棂,流淌在床前,方才梦境中那佛寺的轮廓,竟如水中倒影般,在清醒的瞬间便已碎散难寻,唯余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似沉甸甸的绸缎缠绕鼻端;还有诵经声,如温暖的潮水,虽已退去,却仍在我耳廓深处留下回响;更有那飞檐的剪影,如墨痕般在记忆的宣纸上洇开,又模糊得难以辨认,我徒劳地闭眼,竭力想再抓住些梦的残片,然而它们却如指间流沙,愈是用力,愈是消逝得无影无踪。 梦中的佛寺,我竟能清晰忆起那檐角悬挂的铜铃,它纹丝不动,沉默得如同凝固的时光,我伸手欲触,指尖却只穿过一片虚无的冰凉,这无声的铜铃,竟成了我心头挥之不去的执念,它究竟在无声中诉说着什么?抑或只是我内心焦灼的投射?梦醒后,这铜铃的影像却如烙印般清晰,仿佛在无声中催促我:去寻吧,去寻那梦中之地。 几日后,我竟真寻至一处古寺,山门半开,褪色的红漆如岁月剥落的伤口,门内古柏森森,浓荫遮蔽了天光,石阶上苔痕斑驳,湿滑得如同某种隐秘的暗示,我踏进门槛,心却猛地一沉——眼前这古寺的布局,竟与梦中景象有着令人惊悸的相似!那殿宇的方位,回廊的曲折,甚至庭院中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树,都如梦中复刻,我怔立原地,现实与梦境的边界骤然模糊,仿佛一脚踏入了自己意识的迷宫深处。 我急切地寻找着梦中的铜铃,终于,在偏殿的檐角下,我看到了它——形制与梦中一般无二,当我怀着朝圣般的心情伸手去触碰,指尖传来的却是金属在烈日下曝晒后的灼烫,与梦中那彻骨的冰凉截然相反,更令人恍惚的是,殿旁那排转经筒,在梦中我分明看见它们被虔诚的手推动,是顺时针旋转的;可此刻,它们却寂然不动,蒙着厚厚的尘灰,仿佛时间在此处已然凝固,这触感与视觉的错位,如冰水浇头,瞬间击碎了我试图在现实中印证梦境的奢望,梦中的清凉与现实的灼烫,梦中的旋转与现实的静止,它们如两股相悖的力,撕扯着我的认知——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抑或两者皆是虚妄的镜像? 茫然间,我踱至后院禅房,一位老僧正于廊下静坐,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洗得发白的僧衣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踌躇着,终将梦中佛寺与眼前景象的奇异叠合,连同那无声铜铃的执念,向他倾吐,老僧听罢,目光如古井无波,只缓缓道:“施主,梦中佛寺,心中佛寺,何曾有异?你此刻与我说话,又焉知不是另一场大梦?”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石桌上微温的茶盏,“执着于梦中铜铃有声无声,如同执着于杯中茶水是冷是热,风动,铃动,心动罢了,既来了,不妨饮杯粗茶。” 我默然接过粗陶茶碗,温热的茶水入喉,微涩,却奇异地熨帖了胸中翻腾的焦躁,老僧的话如檐下清风,吹散了我执意要分辨真幻的迷障,临别时,我解下随身一枚小小的铜铃——它曾是我在尘世中某个喧闹集市购得,此刻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我默默将它系在禅房外一株古树的低枝上,风过时,它发出细碎清越的声响,与寺中其他铜铃的浑厚之音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交织在一起,这枚来自“我世界”的铃,此刻悬于佛寺的枝头,发出自己的声音,仿佛一个倔强的异数,闯入这悠远的梵呗之中。 下山时,暮色四合,晚风渐起,我驻足回望,山寺的轮廓在苍茫暮色中渐渐隐去,檐角下,万千铜铃随风齐鸣,清越之声汇成一片庄严而宏大的潮音,淹没了我的小铃那微弱倔强的独奏,我忽然彻悟:梦中那无声的铜铃,或许并非喑哑,而是淹没于这无边无际的“大音”里了,它无声,是因众声过于浩荡;它寂然,是因万籁早已齐鸣。 归途中,晚风拂过山寺,满寺铜铃齐声摇动,汇成一片宏大的潮音,这声音里,可有一缕属于我系上的那枚小铃?它那微弱的清响,是融入了这佛国的合唱,还是被彻底吞没?我无从分辨,老僧的茶盏、灼烫的铜铃、蒙尘的转经筒……它们究竟是梦的残片,还是现实的棱角?抑或两者皆是,两者皆非?风过处,满寺铜铃都在“说谎”,它们以喧响述说寂静,以具象演绎空无。 原来那梦中无声的铜铃,并非喑哑,而是淹没于无边无际的“大音”里了,它无声,是因众声过于浩荡;它寂然,是因万籁早已齐鸣,梦寺与现实古刹,如镜里镜外,彼此映照又彼此消解,那枚被我系上的铜铃,无论其声是否可辨,它已悬于彼处——这悬置本身,便是在无边寂静与浩瀚喧响之间,刻下了一道属于“我”的、微小而确凿的划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