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古佛寺
清晨,户部巷的喧嚣尚未完全苏醒,巷子深处却已飘散出豆皮与热干面的浓香,我循着这缕缕人间烟火气,在窄巷深处蓦然抬头,古佛寺那灰扑扑的飞檐,竟悄然悬在头顶之上,它被簇拥在层层叠叠的民居之中,像一位被尘世烟火熏染了千年的老僧,沉默地端坐于闹市深处,于喧嚣中守护着那份古老而宁静的禅意。 古佛寺的来历,早已在岁月长河中模糊了轮廓,相传它初建于唐代,那时武昌城尚在孕育之中,而佛寺却已悄然扎根于此,它历经沧桑,几度倾颓又几度重建,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在时光的洪流中一次次倔强地挺直脊梁,明代万历年间,寺宇得以重建,香火重燃,佛号再起,那虔诚的诵经声,曾一度飘荡在武昌城的上空,历史的车轮碾过,太平天国的战火无情地席卷而来,古佛寺亦未能幸免,在兵燹中化为断壁残垣,直至民国初年,在信众的虔诚护持下,古寺才得以在废墟之上艰难重生,虽规模远逊从前,但佛法的种子,终究在灰烬里重新萌发。 古佛寺的格局,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的绝妙诠释,它占地不足半亩,在繁华的户部巷中,宛如一方被遗忘的净土,山门低矮而谦逊,毫不张扬地隐在巷子深处,若非刻意寻找,极易被匆匆的脚步忽略,寺内空间虽小,却布局紧凑,大雄宝殿、客堂、斋堂、僧寮一应俱全,巧妙地镶嵌在这方寸之地,殿内供奉的佛像,虽非金碧辉煌,却因岁月浸润而显得格外庄严沉静,殿前一方小小的天井,便是寺中难得的开阔之处,阳光透过屋檐斜斜洒下,照亮了青石板上的斑驳痕迹,也照亮了殿前那口明代古井幽深的水面,古井如一只深邃的眼睛,默默凝望着寺中僧侣们日复一日的晨钟暮鼓、洒扫诵经,也映照过无数香客虔诚的面容。 古佛寺虽小,却承载着厚重的历史印记,堪称“三绝”之地,其一为唐代柱础,它们如磐石般深埋于大殿之下,虽历经千年风雨侵蚀,其古朴雄浑的形态仍清晰可辨,是古寺血脉深处最古老的根须,其二为明代古井,井水清冽甘甜,至今仍滋养着寺中僧众,井壁青苔斑驳,无声诉说着光阴的故事,其三为清代碑林,虽在动荡年代多有损毁散佚,幸存者字迹亦已漫漶,但那些模糊的刻痕,仍如历史的密码,等待着有心人去解读,山门之上,“古佛禅寺”的匾额,笔力遒劲,却因特殊年代题款被凿去,留下无法弥补的空白,仿佛历史本身一道沉默的伤口。 古佛寺最令人动容的,是它那奇特的“僧俗共生”之境,山门之外,咫尺之间,便是沸腾的市井生活,巷子里小贩的吆喝声、食客的谈笑声、油锅的滋滋声,汇成一股强大的声浪,无时无刻不在冲击着寺院的清幽,山门之内,却自有一方天地,僧人们晨起洒扫,暮时诵经,步履从容,神情安详,那位年长的妙乐法师,每日清晨必执帚清扫庭院,动作舒缓而专注,仿佛清扫的并非落叶尘埃,而是心头的挂碍,殿内香火缭绕,木鱼声笃笃,与门外的喧嚣形成奇妙的二重奏,香客们进进出出,或默默礼拜,或低声祈愿,短暂地在这方寸净土中寻求片刻的安宁与慰藉,古佛寺,如同喧嚣洪流中一块小小的砥柱,在红尘万丈里,为疲惫的灵魂提供了一处可以暂时停泊的港湾。 这方小小的净土,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下,亦面临着深重的困境,寺中常住僧人仅寥寥数位,且年事渐高,法脉传承之忧,如暮色般悄然笼罩,香火虽未断绝,但信众多为附近老年居民,年轻的面孔稀若晨星,更为现实的是,古寺深陷民居重围,空间逼仄,殿宇年久,维护修缮所需的人力物力,对于这弹丸小寺而言,实难承受,古佛寺,如同一位在闹市中踽踽独行的老者,身影日渐单薄,步履也愈发蹒跚,它还能在这汹涌的市声人潮中坚守多久?那盏传承千年的心灯,是否会在某个无人察觉的夜晚悄然熄灭? 离开古佛寺时,暮色已悄然四合,户部巷的灯火次第亮起,食物的香气与鼎沸的人声交织弥漫,织就一张温暖而喧嚣的尘世之网,我忍不住再次回望,古佛寺的山门在巷子深处,已渐渐隐入昏黄的暮霭里,唯余殿内那盏长明灯,透过门隙,透出一点微弱而执拗的光亮。 那一点光,在满巷俗世灯火的映衬下,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坚韧,它微弱,因为它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星余烬,在现代化浪潮的冲刷下摇曳不定;它坚韧,因为它已在武昌城的烟火巷陌中,默默燃烧了一千二百多个春秋,这光,是古佛寺在喧嚣尘世中为自己、也为迷途者点亮的坐标,是穿越时空的信仰微芒,更是对“大隐隐于市”古老智慧最沉默也最有力的诠释。 它无言地悬在武昌的深巷里,仿佛在问每一个擦肩而过的灵魂:当我们在红尘中奔忙不息时,是否还记得为内心留一盏不灭的灯?这灯,照亮的不仅是古佛寺的殿宇,更是我们自身在浮世中那方寸灵台的清明,它微弱,却足以穿透千年的迷雾与尘嚣,映照出生命深处那份永恒的寂静与庄严——这灯,岂非正是我们于喧嚣中安放灵魂的最后一处锚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