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追了个菩萨
我初次遇见她,是在一个湿漉漉的雨天,便利店门口,她正小心地避开水洼,动作轻盈得仿佛怕踩碎什么,我恰好推门而出,目光撞上她抬起的脸——那眼神里盛着一种悲悯的温柔,仿佛能融化掉世间所有粗粝的棱角,我竟呆立原地,忘了撑开手中的伞,任凭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心里却像被一道澄澈的光照亮了,她微微颔首,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便如轻云般飘走了,只留下我独自站在雨幕里,心却如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荡开,久久不能平息。
从此,我竟像虔诚的香客,开始了自己笨拙的朝圣,我捧着大束的栀子花在她楼下守候,她接过去,笑容温煦如初春的暖阳:“真香啊,谢谢。”可第二天,那束花便已分插在办公室每个同事的案头,她自己的瓶里只留了小小的一枝,我熬夜写就的情书,字字句句都浸透了滚烫的思念,她接在手中,指尖拂过纸页,眼神却如端详一件古物般平静无波,后来我竟在街角公园看见,那几页纸已被她灵巧地折成纸鹤,正被一群嬉笑的孩子争抢着放飞,她站在一旁,目光追随着纸鹤,脸上是那种普照万物的、无差别的慈和笑意——那笑意如佛龛前缭绕的檀香,弥漫着,却始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薄纱。
我渐渐明白,她的慈悲是最高明的残忍,她不会拒绝,却也不曾真正靠近;她施予关怀,却如同普降甘霖,从不吝啬,也从不独独为谁停留,我送去的点心,她必分给整层楼的同事;我深夜的问候,她回复得及时又妥帖,字句却如精心打磨的佛偈,温润得寻不出一丝私情的褶皱,我像在供奉一尊泥塑金身的菩萨,献上所有滚烫的凡心,却只换回一缕袅袅的檀烟,缭绕片刻,终归于虚空,我供奉的痴心,竟如投入无底深潭的石子,连一丝回响也听不见。
那晚暴雨如注,我浑身湿透地立在她公司楼下,固执地要送她回家,她撑着伞出来,看见我狼狈的样子,眉头轻轻一蹙,那悲悯的神色又浮现出来,她正要开口,目光却忽然被街角一团瑟缩的小小影子攫住——是只被雨水浇透的流浪猫,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将伞倾向那颤抖的小生命,小心翼翼地抱它起来,全然忘了我的存在,我僵立在倾盆大雨中,望着她走向远处宠物医院的身影,手中那封被雨水泡得字迹模糊的情书,沉重得几乎要脱手坠地,雨水冰冷地灌进衣领,我忽然看清了:原来我不过是她慈悲目光偶然拂过的又一只流浪猫,她施予的温暖,从不曾为谁而停留,也从不曾为谁而改变方向。
我终于彻悟,菩萨终究是菩萨,她悲悯的目光平等地抚过众生,却从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我那些炽热的、带着占有欲的凡俗之爱,在她无垠的慈悲面前,不过是尘埃般微不足道的执念,佛经里说菩萨“割肉喂鹰”,那是一种彻底无我的布施,不求回报,亦无分别,我这点痴妄的供奉,又怎能奢望在菩萨的心湖里激起半点涟漪?
后来,我将所有未寄出的信笺付之一炬,火舌温柔地舔舐着那些滚烫的字句,将它们化为轻盈的灰烬,盘旋着升向夜空,我抬头望去,城市灯火如恒河沙数,在无边的慈悲里,每一盏灯都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安然。
原来菩萨早已点化了我:爱若执于占有,便成枷锁;情若囿于私我,终化劫灰,那夜火光明灭,我终是懂了,菩萨以无情的慈悲渡人,原来是要人放下手中紧攥的沙——沙粒越用力越流失,唯摊开手掌,才得见虚空广大,容得下万千星辰自在流转。

